终曲(第2/3页)
爸爸办公室的烟味好重,当他坐下来指示我们如何建造太空舱,那张长沙发几乎喷出烟雾。我们已经具备所需的一切:一个生锈的大货车车头当作船舱,一把陈旧的牙医椅当作驾驶座,一个肮脏的鱼缸当作舱窗,一个只听得到杂音的手持收音机,一个破旧的电池,电力所剩无几,要么用来发动那座权充空气滤净器的桌上型金属风扇,要么用来启动盒式录音座。美国人的科技或许比较先进,但我们的想象力比较丰富。我们把一卷卷锡箔纸套在扫帚的把手上,绕着货车车头跑了又跑。我们用鞋油在太空舱的正面题上USSR。我们挑战科技的极限,突破学术期刊从未刊载的重大发展,运用巧思制造出符合我们需求的零件。驾驶座只容纳下一个人,而我是长子。
有些时日,地球上的微小乐事带来光明,足使教堂中的黄金圣像相形失色。从屋顶上纵身跃入洁白的新雪。妈妈葬礼的隔天早上,把碗盘一个个从窗户往外丢。我着实幸运。
当太空舱航经土星,一环环冰粒与碎石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有如上万座崩坍的摩天高楼。庞大的气态行星不停运转,雾蒙蒙的地表缓缓回旋,好像小碟里慢慢搅动的白脱鲜奶。我想到农神萨图努斯、那位吞食自己子嗣的众神之父,(译注:土星之名来自希腊罗马神话的诸神之一“Saturn”,萨图努斯是宙斯之父,农业之神)我哀悼消逝的未来,只有为人父母与悔过之人才得以感同身受。
观测窗外一片虚无,浩瀚无际,超越善恶。但我仍有疑念。我生来即有疑念,我善加珍惜,将之视为最后的启示,好像我打了电话、听到回复、却听不出我说出的是自己的话语、还是复述我所追寻的答案。
我扭开收音机。
脱离地球轨道三星期之后,来自地球的信号就已停顿。杂音当道,我唯一的同伴。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大爆炸遗留的电磁波。一百三十七亿年来,这个一成不变的杂音回荡在各个频道之间。创造之举历久不衰,即使生成之物早已凋零。这一点我无法质疑。
灰尘有如砂纸般刮擦我的喉咙。别咳嗽。别惊动空气。压下痒痒的感觉,调高收音机的音量,直到乐声盈满舱房。说不定那是天主的声音。
* *
最后一天,你把我叫醒。你神情焦虑,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地球真的即将毁灭的模样。“是时候了。”你一直说。“是时候了。”你叫我坐在牙医的椅子上,帮我系上肩带,悄悄把机车安全帽套在我头上。某处传来妈妈的声音,呼喊我们两人的名字,叫我们上楼吃早饭。空中依稀飘来煎薄饼的甜香。我怎么跟这一切说再见?
你跪到驾驶座旁,拉一拉控制杆,转一转控制钮。
“艾列克赛,我要去哪里?”
“你将前往浩瀚无边的陌生之地!”
“我要去哪里?”
“你将越过时间与空间的最后疆界!你将是最后一个幸存的人类!”
“我要去哪里?”
我们一起从十开始倒数。
点火启动三秒钟之后,我的头猛然往后一仰,太空舱在一柱柱白烟滚滚的火光中升起。火箭猛然冲向同温层;我转头望向观测窗,火箭的尾焰在空中画下一道道条纹,用罄的导弹发射井散布地面。神明凭借着什么想象力、创造出如此不尽完美的生命?
想想我们的地球。美国和苏联拥有的核武足以一再摧毁所有生物。天空布满尘埃,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没被烧死,也难逃窒息的命运——同样境遇似乎随着我来到太阳系的尽头,逃也逃不了。辐射线会让每一种生物产生突变。我离家上战场时,葛莉娜已经怀了身孕。
仪表板上安装了一个盒式录音座,以便播放重要演说,借此激励航天员的士气和外太空普罗大众的革命热忱。宇宙飞船发射的那天早上,你悄悄把一卷卡带塞到我制服的口袋里。《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
“这是进一步的指示、终极的信息;最后的道别。”你解释。
飞往月球的半路上,我决定等到最后一刻再听这卷卡带。起先我生怕卡带里收录了我永远无法回报、令人难以承受的深情。然后我生怕卡带里灌录了忏悔、对质、怀藏已久的秘密,若是聆听,我说不定会像个报复心深重的神祇,睁着血红的双眼瞪视人类。如今我已经到了可以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其他种种皆是多余。
不管收录了什么,这卷卡带将为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播放最后一首歌曲,也将为我解释我为什么落得这个下场。我应该播放卡带、还是再吸一口过滤的空气,我暗自衡量,卡带跟着我静候决定。
* *
尘埃随着我碎裂的身躯渐趋浓重。我皮肤的表层已经干裂,化为粉末飘入空中,所谓的“我”只是一副赤裸、粉嫩的躯壳。就是如此吗?我们就是这么走到终点?盲目茫然?满心绝望?
我把戴着护目镜的双眼贴向观测窗。擦拭玻璃,观望窗外,一再擦拭,一再观望,反复了数千次。有次忽然瞥见冥王星,卡戎卫星紧随在侧,远方繁星点点,掩没天际。
单凭肉眼怎能看到这种景象?地表乳白,岭谷相间,起起伏伏。当你计算上升速率,可曾想象这副光景?不,你绝对想象不到。诸多未必尽然的事端,因缘际会产生交会,你只能说这是奇迹,不然还能如何形容?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太阳系边际,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星球。
它瞬间即逝。我歪着脖子,尽量贴着玻璃窗,但是它已经远远落在后方。太空舱飘过众神的掌握。冥王星与卡戎卫星护送我继续前进。我转身飘离窗口,胸口噗噗通通,感觉我的灵魂终于脱离重力,缓缓上升。尘埃再度蒙上观测窗。我看不到我伸手扭开的安全装置。我看不到紧急燃料室形若鹌鹑蛋的开关。一阵好像风扇转动的呜呜嗡嗡划穿黑暗。
从塑胶外壳中取出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插入卡带,转动按钮,按下开关,呼呼隆隆的扬声器中传出她的声音。
BUM BA-DA-DA DUM BUM,DUM DUM DUM。
没错,是她。她扯着小野猫般的嗓门,胡乱哼唱《胡桃钳夹子》第一幕的进行曲,好像失心疯的聋子或是神经病。她的声调是如此激昂、如此高亢,令人怀疑那副纤细的身躯怎能发出这种声响。然后你也插一脚,起先只是打节奏,接着加入你自创的无音调伴奏。你胡乱敲打,节拍抓得还不错,但是五音不全,连一个音都唱不准;碗盘哗啦哗啦,好像敲锣打鼓;原来你在葛莉娜的厨房里。我看到了,我晓得了。“你不可以听着进行曲跳华尔兹。”你曾在雾气蒙蒙的水银湖畔说,但我教你怎么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