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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请问她的房间号码是多少……”

“她在二楼,七号病房。”那个女人说。

鲍勃正在大厅里等着我呢。我对他送我来医院表示感谢,然后让他开着那辆梅赛德斯回家,告诉他我能回去,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医院大门,然后到盥洗室里,洗了洗脸。我觉得精神好多了。我开始思考她把一只眼睛挖掉的事实。我记得她有两只眼睛。在早晨蓝色的天空下,我是一片田野,正在抚慰她那被暴风雨洗劫后的枝叶。

当我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这是一个满头金发、屁股扁平的女人,脸上挂着一丝亲切的微笑。她马上就明白我是谁了。

“一切都很正常,她需要好好休息。”她说。

“是的,但我想进去看看她。”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过去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地板,走进了病房。我走到床边站住了。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灯,贝蒂的眼睛上缠着一条很宽的绷带。她睡着了。我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又垂下了眼睛。那个护士一直站在我身后。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用鼻子吸了口气。之后,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我想自己和她待一会儿。”我说。

“可以,不过时间别太长……”

我没有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听见房门关上了。昏暗的桌上摆着几束鲜花,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抚弄它们。从眼角的余光里,我注意到贝蒂在喘气,是的,这一点确信无疑。我拿出刀子,把花的枝叶修剪一番,尽管我不能肯定,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不过也许能让它们活得久一些。我坐在她的床边,把胳膊肘儿放在膝盖上,用两只手托着脑袋。这样就能让我的脖子放松一下,然后我就感觉到,可以接触到她的手背了。啊,多么神奇的手,这只手,简直太奇妙了,我从内心里希望,她是用另一只手干的那件肮脏事儿,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向外面望了一下。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是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在照常运转。人们必须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要在人世间走一回。你经受着白天和黑夜,欢乐与悲哀,你挥霍着所有的力量,每天早晨都要喝上一大杯酒。只有这样,你才算是一个男人。老伙计,你最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会发现生活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充满忧伤的美。

我正擦去脸上流下的一滴汗水,这时我感到一根手指落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现在让她休息一下。到明天中午之前,她是不会醒过来的,我们给她注射了一些镇静剂。”

我转过身来,看着和我低声说话的护士。我记不清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觉得几乎要累垮了。我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会照她说的去做。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的身体正顺着一股熔岩流往下滑。我们从病房出来之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我发现自己站在走廊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拉着我的胳膊,领着我向大门口走去。

“你可以明天再来,”她说,“嘿,走路当心点儿!”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我想也许这会让我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外面的空气潮湿而闷热,一个典型的赤道地区的夜晚。这里距离我家有两公里的路。我穿过马路,从街角的一家餐馆里买了一块比萨饼,然后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买了两瓶啤酒,还有一条香烟。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让人感到十分惬意,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然后,我跳上一辆巴士回家了。那块比萨饼的形状,看上去与我红肿的膝盖倒是很接近。

到家之后,我先把电视机打开。我把比萨饼扔在桌子上,然后站在那儿,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我很想去洗个澡,不过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能去。我想看看电视上正在播放什么节目。一帮年迈的老人,正在介绍他们最近出版的著作。我抓起那块比萨饼,然后坐在扶手椅上。我不屑地看着这几个家伙,他们正故弄玄虚地围绕橘子汁大发议论,眼睛里露出得意的神情。这些家伙非常赶时髦。说实话,一个时代确实需要一批大作家,从他们身上我受到很多启发。我的比萨饼还有点儿热乎,而且非常油腻。也许今天晚上,他们无聊的谈话,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质疑。或许这个节目的主题应该是:当一个人无话可说,没有才气,思想空洞,而且不懂得什么是爱、何谓痛苦,甚至在别人面前连句话都不会说,连让人不打呵欠的本事都没有的情况下,是如何成为一个有几十万册销量的大作家的。其他的频道也没什么可看的,我索性把声音关了,只保留着电视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有点儿头晕,不过我现在还没打算去睡呢,尤其不能睡在这儿,不能掉进这个疯狂的陷阱中。于是,我带上一瓶酒去找鲍勃了。当我进门的时候,安妮正在屋里砸东西呢。她看见我进来时,手里抓起一个色拉盆,举到了头顶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鲍勃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我待会儿再过来。”我说。

“不,不用,”他们说,“贝蒂怎么样啦?”

我不慎闯入了这场冲突的中心,我把手里的酒瓶放在桌子上。

“她已经没事了,”我说,“伤得不太严重。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只是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安妮抓住我的胳膊,她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来。她穿着一件浴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愠怒的红晕。

“当然,”她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

鲍勃把杯子拿出来。

“嗨,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我问。

“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安妮挨着我坐下来,她用手把遮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拨到一边。

“孩子们在哪儿呢?”我问。

“在这混蛋的母亲家里。”她回答说。

“那好,”我说,“你们不用在这儿照顾我,忙自己的事吧,就当我没在一样。”

鲍勃把杯子里的酒倒满了。

“没事儿,我们只是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没什么,”她说,“这个混蛋欺骗了我,但是没什么。”

“上帝啊,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鲍勃说。

话音刚落,他赶紧往旁边一闪,结果那个色拉盆砸在墙上,“啪”的一声摔碎了。之后,我们举起了酒杯。

“来吧,为健康干杯!”我说。

当我们喝酒的时候,只不过暂时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又激烈地争吵起来,而且这场冲突愈演愈烈。我觉得这种气氛实在太过瘾了。我把两条腿伸到桌子底下,然后双手叉起来放在肚子上。说实话,我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我觉得周围有些骚动,我听见他们叫喊着,不时会有一些东西坠落在地板上,但是我发现,那种伤心的感觉渐渐地平息了,就像一块蛋糕被压成了碎屑。我甚至都想去赞美这种最令我厌恶的东西,一种用灯光、人类、热情和噪音调制成的鸡尾酒。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蜷缩在椅子上。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在每个角落里,男人和女人们都在争吵着、相爱着,彼此折磨着对方;但是那些家伙写出的小说,竟然没有爱,没有疯狂,也没有活力,甚至没有自己的风格,全都如出一辙。这些卑劣的家伙想把我们拖入悲惨的境地。当我发觉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就这个问题,对我的作品进行反思。今天月亮很圆,看上去很庄重,呈现出一片橘黄色。渐渐地,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小鸟伊人,她的眼睛被一株含羞草刺伤了,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碗碟在屋里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