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穿过一条腐朽断损的木头小径时,她拉住了他的前臂。她的手粗糙而温暖,像是被阳光照耀着的一块木头一样。艾格尔很想把她的手拉起来贴到他的脸颊上,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可是相反地,他迈了一大步,继续迅速往前走了。“千万要小心,”他说着,并没有转向她,“在森林里很容易崴到脚!”
每个周日他们都会见面,后来有时候周中也会见面。她小时候有一次爬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栅栏,摔到了猪圈里,被一头受惊的母猪咬了一口,所以脖子后面横着一道大概二十厘米长的伤疤,月牙形的,到现在都还是鲜亮的红色。艾格尔觉得这没什么,而且他认为,伤疤就像岁月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又一年,所有的这些一起造就了一个人。玛丽也不嫌弃他的瘸腿,至少她什么都没说过。她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跛脚,一个字都没有。
其实他们两个本来也很少交谈。他们会一起并肩走路,一起观察他们身前大地上自己的影子,或者找个地方坐在一块石头上俯瞰山谷。
八月末的一天下午,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那块地上。他弯腰打开栅栏门,让她先进去。他说还要把这个茅草屋再刷一下油漆,不然风和湿气很快就会把木头侵蚀,人还来不及看,房子的舒适就已经被毁了。
在那边儿他还种了一些蔬菜,长势很好,比方说芹菜都长得快比人还高了。太阳在这里比在山谷里照得更明亮,这不仅对植物有好处,也能温暖人的骨头和性情。当然不能忘了这儿上好的视野,他说着,用胳膊比画出一道宽宽的弧线,在这儿可以看到整个山谷地区,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得更远。
房子里面也还要再粉刷一下,他对她说,而且要用泥瓦工的涂料,当然不能用水来和涂料,而是要用鲜牛奶,这样粉刷效果能维持得更久。厨房可能还得好好地整理布置一番,但他至少已经有些必需品了——锅子、盘子、刀叉勺这类东西,有机会的话他还要用砂纸磨一磨平底锅。
另外,他并不需要一个牲口棚,因为这儿没有地方养牲口,他也没时间。况且他也不想当一个农民,因为当农民就意味着,一生都只在他自己的那一小块地上爬来爬去,低着头在土地里刨翻。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必须把目光抬起来,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看,要超越他自己那一小块儿有限的土地。
后来在他的生命里,艾格尔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哪一次像玛丽第一次来他的地方时说过那么多话。那些话语就那样自己从他的嘴里涌出来,而他只是诧异地倾听着那些话,听着它们如何完全自主地组合在一起并产生意义。在他说完这些话以后,自己才惊奇地发现这些话的意义就那样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他们沿着狭窄盘旋的小路下山走回山谷时,艾格尔又沉默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而且感到有一点羞耻,虽然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一个转弯处他们停下来想歇一歇脚,坐在草丛里,背靠在一棵倾倒的山毛榉树干上,树干木头里储存了最后几个夏日的温暖,散发着干苔藓和树脂的香味。
在他们四周,山峰高高耸起,指向清澈的天空。玛丽觉得那些山峰看起来好像是瓷做的。虽然艾格尔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瓷器,他还是赞同了她的说法。“那走路时可要小心些,”他说,“走错一步,整片风景上可能就会出现一道裂痕,甚至马上破裂成无数微小的风景碎片。”
玛丽笑了。“听起来真有趣。”她说。
“是的。”艾格尔说。然后他又低下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很想站起来,捡一块石头,把它随便往某一个方向扔出去,扔得越高越远越好。这时,他却忽然感觉到她的肩靠到了自己肩上,他抬起头来说:“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他向她转过身去,把她的脸捧在双手里,吻了她。
“哎呀,”她说,“你还真有劲儿啊!”
“对不起!”他说,赶紧惊慌地缩回了手。
“不过还是很美。”她说。
“虽然我把你弄疼了?”
“是的,”她说,“非常美。”
他又把她的脸捧在两手间,这次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只鸡蛋或者一只刚刚出壳的小鸡。
“这样就很好。”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他多么想当天,或者最晚第二天就去向玛丽求婚。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求婚。他连续几天整晚坐在家里自己修葺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脚下笼罩在月光里的草地,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窘困的现状。
他不是农民,也不想成为农民。他不是手工艺人,不是森林工人,也不是高山牧场的牧人。确切地说,他只是一种短期雇佣工人,在各种工作季、借各种工作机会打零工来养活自己。他这样的男人几乎适合做一切事情,只是不适合做丈夫。女人们对未来的丈夫期待要多一些,艾格尔觉得。关于女人,至少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的。
对他来说,他愿意这一生的剩余时光就那样和玛丽手牵手坐在一条路边,靠在一根溢着树脂的树干上。可是现在这一切不只关系到他自己。他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他想保护玛丽,想照顾她。男人必须把目光抬起来,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看,而不是只盯着他自己那一小块儿土地,他对她这样说过,他也想做到这样。
艾格尔来到了比特尔曼公司的营地,这片营地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占据了对面山谷斜坡上的整片草地,里面住的人比整个村子的居民还多。
他打听着找到了负责招工的经理的木板房,由于担心自己笨重的靴子会把地毯弄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地毯几乎铺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削弱了他的脚步声,好像走在苔藓上似的。
招工经理是一个粗壮、庞大的男人,秃顶,头顶四周有一圈剪得很短的头发,头顶上还有很多伤疤。他坐在黑色木头做成的书桌后面,尽管房间里很温暖,他还是穿了件羊皮衬里的皮夹克。他深弯着腰坐着,伏在一堆文件上,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艾格尔进来了。但是正当艾格尔想发出点声音让他注意自己时,他意外地抬起了头。
“你是个瘸子,”他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地区没有比我更能干的工人了。”艾格尔回答说,“我很强壮。什么事情我都会做,任何工作我都愿意做。”
“可你是个瘸子。”
“在山谷里也许是,”艾格尔说,“在山上我是唯一一个能直立着走路的人。”
那个经理把背慢慢向后靠去。屋子里一片沉寂,这沉寂好像深色的面纱,蒙在艾格尔的心上。他盯着粉刷成白色的墙,有那么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