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2/4页)

“他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我喜欢他,但他那种想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庄园里过一辈子的愿望,我却从来没有同情过。俗话说,一个人只需要三俄尺土地。但是须知,三俄尺土地是埋尸体的地方,而不是活人所需要的。现在也还有人说,若是我们的知识分子贪恋土地,希望有个庄园,这是好事。但是,要知道,这种庄园也就是三俄尺土地。离开城市,离开斗争,离开生活的喧嚣,逃出来,躲进自己的庄园里——这不是生活。这是利己主义,偷懒,这是一种僧侣主义,而且是毫无建树的僧侣主义。一个人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个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在那广阔的天地中,人能够发挥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质和特点。

“我的弟弟尼古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梦想着将来怎样喝自己家里的菜汤,这菜汤又怎样在全院子里发出清香的气味,怎样在绿色草地上吃饭,怎样在太阳底下睡觉,怎样在大门口凳子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眺望田野和森林。农业书籍和日历上的所有农艺方面的建议都成了他的欢乐,成了他心爱的精神食粮。他喜欢看报,但只看报纸上有关的广告,例如,说某地方有若干田产,连同草场、庄园、小溪、花园、磨坊和活水池塘等一并出售。他的脑子里就描绘出了花园小径、花卉、水果、椋鸟巢、池塘里的鲫鱼等,你们知道吗,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想象的图景是根据他所看到的广告的不同而异的。不过,不知何故,所描绘的每一张图景里都必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哪一个庄园,哪一个富有诗意的安乐窝里会没有醋栗。

“‘乡村生活有其舒服的地方,’他常说,‘在阳台上坐一坐,喝杯茶,池塘里有自己的小鸭子在泅水,四处清香,而且……醋栗成熟了。’

“他经常绘制庄园的草图。而每一张草图都照样有那几件东西:一、主人的正房;二、仆人的下房;三、菜园;四、醋栗树。他生活很节俭,省吃少喝,天知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简直像个乞丐。他不断地攒钱,存在银行里,贪婪得可怕。我看见他就心痛,常给他一点钱,逢节日也给他寄点钱,可是他连这点钱也要收藏起来。一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你对他就毫无办法了。

“几年过去了。他被调到别的省去工作。他也已经年过四十了,可他仍旧看报纸上的广告、攒钱。后来听说他结婚了,他结婚的目的也仍然是为了要买一个有醋栗树的庄园。于是他就同一个又老又丑的寡妇结了婚,其实他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只因为她有几个臭钱罢了。他跟她结婚后,生活上仍然非常吝啬,老是弄得她吃不饱。他把她的钱存在银行里,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前她嫁给邮政局长时,跟前夫吃惯了馅饼,喝惯了果子露酒。可是跟第二个丈夫一起过日子,却连黑面包也吃不饱。过这样的生活,她变得憔悴了,于是不出三年就一命呜呼了。当然我的弟弟从来也没想过他对她的死负有责任。金钱像白酒一样,可以把人变成怪物。我们城里从前有过一个病危的商人,临死前他叫人给他端来一碟子蜂蜜,他把他所有的钱和彩票就着蜂蜜全吞进肚子里去,让谁也得不着。有一回我在火车站检查牲口时,正好有一个马贩子摔在火车头底下,轧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抬到候车室里,他流血很多,非常危险,但他却老要求大家把那条断腿找回来,老是心神不安,原来在他那条断腿的靴子里放有二十卢布,他生怕那钱丢了。”

“您这已经离题了。”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万·伊万内奇沉思了半分钟后接着说,“我弟弟就开始为自己物色田产了。当然,尽管他已经物色了五年,但到头来仍然出差错。买下来的却全然不是自己所梦想的东西。我弟弟尼古拉通过中间人买了一个抵押过的庄园,有一百二十亩土地,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用的下房,有花园,可是却唯独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树,没有池塘和小鸭子。虽然有河,可是河水的颜色像咖啡一样,因为田产的这一边是个制砖厂,而另一边是烧兽骨的工场。不过我的尼古拉·伊万内奇倒也不大难过,他去定购了二十棵醋栗树,栽下去,并照地主的排场过起日子来了。

“我去年去探望过他,我想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在信里我弟弟称他的庄园是‘楚姆巴罗克洛夫荒地’,又称吉马莱斯科耶。我是在下午到达那个‘又称吉马莱斯科耶’的。天气很热,到处是沟渠、围墙、篱笆和栽成一行行的杉树,让人不知道怎样进入院子,把马拴在什么地方。走到房子跟前,来迎接我的竟是一条红毛狗,它肥得像头猪,想吠一声,却又懒得吠。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光着脚,很胖,也像一头猪。她说,我兄弟午饭后正在休息。我走进弟弟屋里,他在床上坐着,膝上盖着被子。他变老了,显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全都向前伸展着,看上去,就像猪一样哼哼着躺在被子里。

“我们互相拥抱,抽泣了几声,既是由于高兴,也是由于一种悲凉的心绪:想到我们当年都还年轻,而现在两人都已白发苍苍,快要入土了。他穿上衣服便带我去看他的庄园。

“‘喂,你在这里过得好吗?’我问道。

“‘还好,多谢上帝,我过得很好。’

“他已不是往昔那个怯懦的、可怜巴巴的文官,而是地道的地主老爷了。他已经在这里住熟、习惯,而且津津乐道了。他吃得很多,到浴池去洗澡,长胖了。他已同村社及工厂打过官司。农民若不称呼他‘老爷’,他就要见怪。他还按照老爷气派郑重其事地关心起自己的灵魂来了。即便他做点好事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而是摆足了架子。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好事啊!他拿苏打和蓖麻籽给农民去包治百病。到他命名日那天,便在村子中央做一回谢恩祈祷,然后抬出半桶白酒给农民喝。他自认为就该这么办。咳,那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位胖地主拉着农民到地方行政长官那里去控告他们放出牲口践踏了他的庄稼,而明天遇上隆重的节日,却给农民摆上半桶酒,他们边喝边喊‘乌拉!’喝醉了的就给他叩头。生活只要变好一点,吃得饱、喝得足,闲着不做事,就会在俄罗斯人身上生发出一种最厚颜无耻的自负心理。尼古拉·伊万内奇当初在税务局里时甚至害怕有自己的意见,而现在,说起话来句句是真理,而且总是用大臣的口气说:‘教育是必要的,不过呢,对于老百姓来说,还未免言之过早’。‘体罚总的来说是有害的,但是在某种场合下,它却是有益的,不可代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