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再来点儿?”他举起瓶子。
“当然。”她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马上将杯子伸到特纳面前。
火车磕磕绊绊地前进,每隔一会儿就会停一个站。每个乡下小站看起来都空荡荡的,但黑暗中总有人大声说着喉音浓重的山间土语。他们吃完了晚餐,姬特啃着最后一颗无花果的时候,特纳弯腰从旅行箱里又抽出了一瓶酒。她鬼使神差地从座位旁边的缝隙里掏出刚才藏的那个三明治,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手袋,放在粉盒上面。他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香槟没有刚才那么凉了。”她呷了一口,说道。
“世事难全。”
“噢,可我爱死它了!我不介意它是热的。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快要醉了。”
“没有!你才喝了这么点儿。”他笑道。
“噢,你不了解我!我紧张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很容易喝醉。”
他看了看表。“好吧,我们至少还得熬八个小时,或许应该悠着点儿了。你介不介意我换个位置坐到你旁边?”
“当然不介意。刚上车的时候我就叫你坐过来,免得背对着火车前进的方向。”
“好。”他站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不小心撞到了她。“抱歉,”他说,“我没想到车厢抖得这么厉害。上帝啊,这车可真够破的。”他伸出右臂搂着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靠着我吧,这样舒服点儿。放松!你太紧张了。”
“紧张,没错!恐怕我确实有点儿紧张。”她大笑起来,然后立刻觉得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很傻。她半倚着他的身体,头放在他的肩上。“这样应该会让我感觉舒服一些,”她想道,“但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我快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去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要不紧张真的很难,因为她觉得火车的运动不停地把她推向他那边。渐渐地她感觉到他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火车停了下来。她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我想去车门那边,看看外面什么样。”
他站起来坚定地再次搂住她的腰,说道:“你知道外面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些黑乎乎的山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我知道。请让开,特纳。”她轻轻扭动身体,感觉到他松开了手。就在这一刻,通往过道的门打开了,憔悴的黑衣女子站在门口,仿佛正打算闯进他们的包厢。
“啊,抱歉。我走错了。”她愁眉苦脸地说道,然后转身就走,甚至没关上背后的门。
“这个老巫婆是想干吗?”特纳抱怨道。
姬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大声说:“她就是想偷窥我们而已。”原本已经走到了过道另一头的女人猛地转过身来恼怒地瞪着她。姬特高兴起来。知道那个女人听到了自己骂她的话,这让姬特感到一种荒谬的满足,强烈的喜悦充斥着她的心灵。“我快要发神经了,到时候特纳铁定没办法!”
平时她总觉得波特不够体谅自己,但在极端情况下,谁也取代不了他的地位;境况真正糟糕的时候,她总是极度依赖他,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擅长应对那些状况,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将他视为绝对可靠的倚仗,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认定了自己只能和他在一起。“而现在波特不在。所以请不要发神经,求你了。”她大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别放那个巫婆进来。”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不是吧,特纳,”她笑道,“恐怕我要去的地方不太适合你。”
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噢!好吧。不好意思。”
过道里空无一人。她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土和指印。她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通往站台的门关着。她走进下一节车厢,车厢上标着“Ⅱ”。这里的灯更亮,人更多,陈设也更破旧。她在这节车厢的尽头遇到了一群刚上车的人,她挤过人群来到站台上,朝车头的方向走去。四等车厢的乘客全都是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他们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各种各样的行李和箱子堆在肮脏的站台上,头顶光秃秃的电灯泡投下微弱的灯光。来自山间的风呼啸而过,她迅速钻进人群,随着人流爬进了车厢。
一走进车厢,她立即觉得这根本不是刚才那列火车。整个车厢不过是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挤满了穿着褐色兜帽斗篷的男人,他们或蹲或躺,或倚或站,或者走来走去,仿佛一团毫无规律可言的混乱漩涡。看到这一幕,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背后有人推着她往车厢里挤,她试图抵挡,却无处可逃。她摔倒在一个白胡子男人身上,男人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抱歉,先生。”她试图离开中间的通道,躲开身后越来越强的推力,但徒劳无功。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力推进车厢,满怀惊愕地从躺着的人和乱七八糟的物品中挤过,一直冲到车厢中部才停了下来。火车缓缓开动。她有些害怕地环顾周围。她突然想到这些人都是穆斯林,她嘴里的酒气会激怒他们,效果堪比当场脱光。她跌跌撞撞地迈步越过那些蜷缩在地的人,倚靠在没有窗户的车厢壁上,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抹在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希望它的气味能抵消或者至少冲淡身上的酒气。涂抹香水的时候,她的手指在颈后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她把手指举到眼前:是一只黄色的虱子,她的手指已经碾碎了它的半个身体。她恶心得拼命在车厢壁上擦手。周围的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连好奇都没有,她想道。他们的表情专注而空洞,就像正在审视刚刚擤过鼻子的手帕。她闭上眼定了定神,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饿了。她取出包里的三明治开始吃,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迫不及待地咀嚼。旁边另一个靠着车厢壁的男人也在吃东西——他不断从自己的兜帽里掏出一个个黑色的小东西塞进嘴巴,咬得嘎吱作响。她浑身颤抖地发现,那是去了头和腿的红蝗虫。周围嗡嗡的交谈声突然变低了,人们似乎在留意什么动静。在火车的隆隆声和车轮碾压铁轨那有节奏的哐哧声中,她听到雨点连续而急促地敲打着车厢顶上的铁皮。男人们互相点头示意,交谈声重新响起。她决定挤回门口,好在下一站下车,于是她微微低下头,开始奋力穿过人群。她的脚不时会踩到某个睡觉的人,引发一两声不满的咕哝;又或者手肘撞到别人的脸,惹来愤怒的抗议。每走出一步她都得大声喊叫:“抱歉!借过!”刚才她一头扎进了车厢尽头的角落,现在她得穿过整节车厢才能回到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男人拿着一个砍下来的羊头,它的眼睛就像嵌在眼窝里的玛瑙珠子。“噢!”她发出一声呜咽。男人木然看着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她用尽所有力气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血淋淋的羊脖子蹭在她的裙子上。看到通往站台的门已经打开,她松了口气;现在她只需要从门口这群人中间挤过去就行了。她再次高喊着“抱歉!”,发起冲锋。站台上倒是没那么挤,因为外面冷雨肆虐,坐在站台上的人都拉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头。她转身钻进车厢躲雨,刚抓住铁栏杆,她便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丑的一张人脸。那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洋装,头上裹着一条权充头巾的麻袋,但他脸上原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个三角形的黑洞,怪异的扁平嘴唇毫无血色。看到这张脸,她无缘无故地想起狮子的口鼻;她紧盯着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男人似乎既没看她也不在乎外面的雨,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张脸,她发现自己在想,因伤病而损毁的脸其实无伤大雅,某些脸庞虽然看似健康,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了内在的堕落与腐坏,为什么人们总是害怕前者,全然不觉后者才更加可怖。对于这个问题,波特想必会归咎于眼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也许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