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4页)
夜幕降临,齐娜报告说那位美国太太还是不肯吃饭,布鲁萨尔上尉决定采取简单的行动。他来到房间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到姬特问道:“是谁?”然后她打开门。她没有点灯,她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
“是你吗,夫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一点儿。
“是的。”
“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她跟着他穿过几个院子,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屋里的壁炉烧得很旺,墙壁、长沙发和地板上铺满了本地出产的毯子。房间另一头有个小吧台,皮肤黝黑的高个子苏丹侍者头巾和夹克都一片雪白。上尉冷淡地朝她做了个手势。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噢,不用了。谢谢。”
“来点儿开胃酒吧。”
姬特还在眨眼,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我不能喝。”她说。
“你得跟我喝杯仙山露。”他示意酒保,“两杯仙山露。来吧,请坐,算我求你。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姬特顺从地取过托盘里的酒杯。酒的味道让她感到愉悦,但她不想被取悦,她不想从冷漠中剥离。此外,她依然能感觉到上尉望着她的眼神中那缕奇怪的疑虑。他坐在那里呷着酒审视她的脸:他几乎推翻了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现在他觉得她没准儿真是那个病人的老婆。
“作为哨所的主官,”他说,“我多少有责任核实途经斯巴的人的身份。当然,这里很少有人来。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我只是需要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件。阿里!”酒保无声地走上前来,重新倒满酒杯。姬特沉默了一会儿。开胃酒让她突然觉得很饿。
“我有护照。”
“好极了。明天我会派人来取二位的护照,一小时内就还给你。”
“我丈夫的护照丢了。我只能给你我的。”
“啊,这样!”上尉提高了声音。一切正如他所料。他怒不可遏。与此同时,确认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他感到非常满意。他禁止手下的军官跟她打交道是多么明智。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为拿不出护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男人。
“夫人,”他倾身向前说道,“请务必理解,我绝对无意刺探个人隐私,然而职责所在,我必须查验二位的护照,少一个都不行。不过对我来说,护照上的名字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两个人,两本护照,要是没有?除非一本护照上有两个名字。”
姬特觉得他误解了她的话。“我丈夫的护照在艾因科尔发被偷了。”
上尉迟疑了一下。“那么我得向本地司令官报告此事,当然,”他站了起来,“当时你们也应该立即报告当局。”他原本吩咐了仆人在餐桌上为姬特留出位置,但现在他不想跟她一起用餐。
“噢,我们报告了。布诺拉的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知道所有来龙去脉。”姬特喝掉杯里的残酒说道,“能给我一支烟吗?”他递给她一支切斯特菲尔德,帮她点上,看着她吸了一口。“我的烟都抽光了。”她笑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她感觉好了一些,但内心的饥饿每一刻都在向更深处抓挠。上尉没有开口。她继续说道:“为了帮我丈夫从迈萨德弄回护照,达阿马尼亚克中尉想尽了一切办法。”
她说的话上尉一个字都不信,他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谎话。现在他坚信,她绝不仅仅是个探险家,她的身份非常可疑。“我明白了,”他盯着自己脚下的毯子,“很好,夫人。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站起身来。
“明天请给我你的护照,我会撰写一份报告,很快我们就会看到结果。”他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回来独自用餐。这位女士执迷不悟地撒谎让上尉感到十分恼火。姬特在黑屋子里站了一秒,然后重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他的手电筒在沙地上投出的光柱慢慢消失。然后她走去厨房,齐娜给她弄了点儿吃的。
饭后她回到房间里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亮光激得波特皱起眉头扭动身体。她把灯盏放到行李箱后面的角落里,茫然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拿起自己的外套走进院子。
要塞的屋顶是一大片不规则的平坦露台,起伏的地势让屋顶的高度显得参差不齐。黑暗中很难看清连接屋顶的斜坡和楼梯。尽管要塞最外层有一道矮墙,但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精心围起来的一口口井。星光足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在船上。山坡下的小镇淹没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灯光——但北面浮动着一片银辉,那是广袤的沙海,起伏的沙丘犹如凝固的浪花,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她缓缓转头,极目眺望。狂风停歇后的空气格外凝滞,仿佛陷入了瘫痪。无论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夜景:岿然不动,遗世独立。然而当她站在那里,暂时融入自己所创造的那片虚无,某种疑虑开始悄悄溜进她的脑海,那是一种感觉,起初似有若无,随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哪怕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片风景中也有某些东西正在移动。她抬头仰望,然后撇了撇嘴。缀满星辰的无垠天空正在她眼前转动。天空看起来依然平静如死,但它真的在动。每一秒都会有一颗新的星星出现在某一侧的地平线上,与此同时,对面的另一颗星星沉入沙海之中。她咳嗽一声回过神来,重新迈步向前,努力回忆自己有多不喜欢布鲁萨尔上尉。他甚至不肯给她一包烟,哪怕她已经说到了那步。“噢,上帝。”她大声说道,一时间十分后悔在布诺拉抽掉了最后一包玩家。
他睁开眼。这个房间显得格外阴郁,屋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终于要跟这个房间干一仗了。”但片刻之后,他进入了某种混沌的清明状态。这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幅图景都是全然独立的存在,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已被切断,他就站在这个国度的边缘。他拼命想抓住这种感觉的本质,然而与此同时,他开始一点点儿回到现世,全然没有怀疑自己再也不能彻底暴露在外,再也无法从局外人的角度思考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前所未有,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想法本身。”他说——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像一幅纯粹出于本心的画作。它们又出现了,它们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试图抓住其中一个,他觉得自己做到了。“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呢?它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在这一刻,这个想法仍被后面拥挤的其他念头不断向外推去。他挣扎着试图抵抗,却觉得力不从心,他急切地睁开眼求助。“房间!这个房间!它还在这里。”现在,在这个死寂的房间中,他找到了所有敌意的源泉:四面静止不动的像是在监视他的墙壁,让他信不过这里。他被这个房间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他望着墙壁与地面接缝的线条,努力试图将它刻入脑海,希望在闭眼之后仍有可供回溯的线索。他觉得自己正在飞速运动,那条线却凝固如死,速度的反差让他头晕目眩,但他仍在坚持。为了不要离去。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充盈所有空间,扎根于此。一条蜈蚣可以断成几截,每一截都能独立行走,甚至每一条腿还能分别屈伸,哪怕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