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1页)
“只要我把殿下的事办好了,”他大胆地回答,“我的态度和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位宠臣在幸运的宦途上不是没有风险的,”有人还说,“他得讨一位君主的好。这位君主,毫无疑问,是个有头脑、有才智的人,可是自从登上专制宝座以后,却好像昏了头似的;譬如说,他那份儿多疑,简直就跟一个女人一样。
“艾尔耐斯特四世只有在打仗时候勇敢。在战场上,人们不知多少次见他像个英勇的将军那样率领纵队冲杀。不幸的是,在他父亲艾尔耐斯特三世死后,他回到国内,享有了无限的权力,从此就开始疯狂地攻击自由党人和自由。不久,他就自以为别人都在恨他。最后,他一时心境不好,受了一个好像是司法大臣的、名叫拉西的坏蛋怂恿,下令绞死了两个不一定有什么罪过的自由党人。
“从这个不幸的时刻起,亲王的生活起了变化。他受着稀奇古怪的疑心病的折磨。他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由于终日提心吊胆,已经变得那么衰弱,也许可以这么说,他只要一谈到雅各宾党人和巴黎总部的计划,他那张脸立刻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他重新陷入了幼年时代的那种荒诞无稽的恐惧之中。他的幸臣,总检察长(或者大法官)拉西,仅仅是靠了主子的恐惧心理,才能掌权的。拉西一为自己的信誉担忧,就赶快去破获一件最险恶、最荒诞的新阴谋。哪怕有三十个冒失鬼聚在一起读一期《立宪新闻》,拉西也会宣称他们是阴谋分子。把他们送到著名的帕尔马要塞监禁起来。伦巴第全境的人都害怕这座要塞。要塞很高,据说有一百八十尺,矗立在辽阔的平原中央,老远就可以看见。关于这座监狱,流传着种种可怕的传说,所以在米兰和博洛尼亚之间的这一大片平原上,不管谁看到它的外形,都会吓得心惊胆战。”
“您会不会相信呢?”另外一个旅客告诉伯爵夫人,“夜间,艾尔耐斯特四世在宫里的四层楼上,有八十名哨兵卫护着,这些哨兵每隔一刻钟要喊一整句话,他呢,还是在房里吓得直打哆嗦。每一道门都上着十道闩,毗连的房间,还有楼上楼下,都住满了兵,他却还是怕雅各宾党人。哪怕地板咯吱一声响,他也会立即抓起手枪,以为有什么自由党人藏在他床底下。紧跟着,城堡里所有的铃都响了起来,一个侍从武官去喊醒莫斯卡伯爵。于是这位警务大臣来到城堡,非但不否认有阴谋,反而全副武装,独自陪着亲王去检查各处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看看床底下,总而言之,干出一大堆只有老婆婆才干得出来的可笑事儿。所有这些预防措施,换了在从前亲王参加战争,只有在公开的战斗中才杀人的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会觉得是十分丢脸的。因为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对这些措施感到羞耻;即使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可笑。莫斯卡伯爵之所以能够获得莫大的信任,就在于他费尽心机安排得永远不使亲王在他面前感到难为情。是他,莫斯卡,以警务大臣的身份,坚持要把各种家具底下都一一检查到;在帕尔马还有人说,连那些低音提琴的盒子都要打开来看看。而亲王呢,他反对这样干,还取笑他的大臣这种过分的认真。‘这可是跟敌人在较量,’莫斯卡伯爵回答他说,‘想想吧,要是我们让人刺杀了您,那些雅各宾党会写出多少十四行诗来挖苦我们啊。我们不单是在保卫您的生命,也是在保卫我们的荣誉。’不过,看来亲王对这种话并不完全相信,因为第二天城里有谁胆敢说起城堡里的人一夜没睡,总检察长拉西就会把这个乱说笑话的家伙送进要塞去。一旦到了这个高耸云霄的,而且像帕尔马人说的,空气新鲜的住处,除非是出了奇迹,才会再有人想起这个囚犯。莫斯卡伯爵是个军人,在西班牙曾经不下二十次凭着一把手枪在袭击中死里逃生,所以和那个俯首帖耳、下贱得多的拉西比起来,亲王更中意他。在要塞里,那些不幸的囚犯受到极其严密的单独监禁,关于他们的情况,有着种种传说。据自由党人说,按照拉西的主意,看守和忏悔师奉命要使囚犯们相信,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从他们之中拉出一个去处死。到了那一天,囚犯们准许登上高达一百八十尺的大塔楼的平台,从那里可以望见一队人走过去,队伍中有一个暗探扮演那个走向刑场的倒霉鬼。”
这些传说,以及其他许多同样真实可信的相类似的传说,使彼埃特拉内拉夫人感到很大的兴趣。第二天,她就向莫斯卡伯爵仔细打听,还直拿他开玩笑。她觉得他很有趣,一个劲儿跟他说,他实际上是个怪物,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一天,伯爵回到旅馆,对自己说:“这位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不仅仅是个迷人的女人,我在她包厢里消磨晚上的时间,居然能把有些叫我一想起来就心里难受的帕尔马的事情忘掉。”“这位大臣,别看他态度轻松,举止潇洒,却没有法兰西式的灵魂,他不善于忘却自己的烦恼。如果床头上有根刺,他就会不顾刺痛他那颤动的手脚,非得把它弄断、磨平,决不罢休。”请读者原谅,这段话是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的。伯爵在他那个新发现的第二天,虽然到米兰来有许多事要办,可是仍旧觉着度日如年。他坐立不安,把拉车子的马累得精疲力竭。六点钟左右,他骑上马到Corso去了,他想也许在那里能碰见彼埃特拉内拉夫人。他见她不在那里,又想起了拉·斯卡拉剧院是八点钟开门。他进了剧院,看见那庞大的剧场里还不满十个人。他觉得有点难为情。“这是可能的吗?”他心里说,“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倒干出这种连少尉都要脸红的傻事。幸好没有人看出来。”他逃出拉·斯卡拉剧院,想在周围的那些漂亮的街道上走走,消磨消磨时间。那些街上满都是咖啡馆,这时候又正是上座的时候;每家咖啡馆都有一群爱瞧热闹的人,坐在摆在街当中的椅子上,吃着冷饮,拿过往行人来评头论足。伯爵是个显赫的行人,因此他荣幸地被人认了出来,而且有人向他招呼。有三四个纠缠不清、又不能得罪的家伙抓住这个机会,拜见一位如此有权有势的大臣。其中有两个向他递交请愿书,第三个只是对他的政治活动絮絮叨叨地提了许多劝告。
“聪明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睡觉的,”他说,“有权有势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散步的。”他回到剧院,想起在三楼上租一个包厢,从那里可以一直望到二楼包厢,而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他希望可以看见伯爵夫人的来到。足足等了两个钟头,可是对这位心有所恋的人来说,似乎还不算太长。反正没有人看得见,他于是就高高兴兴地尽情发疯,干他的傻事了。“什么叫老年,”他对自己说,“首先不就是再也干不出这种有趣的淘气事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