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2/13页)

那些他指望从他们手中搞到些贷款的商人,对他的过去情况早已了然于胸,并且心中有数,韩林直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充当过一个很体面的角色,不过是在一般的工场和厂家干些零星的活儿,最后当上了一名监工,近来,完全出乎意外,他却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们对他也同意贷款,并对他表示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一些颇有事业心的家伙,还把钱存放到他的事业上去,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久,就在那峡谷里,一座很大的工厂,连同住宅,先后盖了起来,在这个厂里,韩林打算制造对毛纺工业很有用的轧辊机及其部件。谁知订单像雪片似地飞来,巨大的烟囱里,缭绕的炊烟日以继夜地往外冒着。过了几年,韩林已是飞黄腾达,对他的工厂,他快活得难以形容,不仅声名鹊起,还获得了相当可观的信贷。

因此,他的崇高目标已经达到,而他一贯梦寐以求的愿望也付诸实现了。果然,还在他年轻时代,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变成一位富翁,然而,直到那笔对他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意外的遗产,这才使他加快了步伐,终于实施了他旧时的大胆计划。其次,财产嘛,并不是他唯一向往的东西,而他热切而终身期望着的,乃是要达到一个取得高官显爵的目的。他仿佛要做印第安人的酋长,或者当上行政专区的顾问,或者是一个农村警长,这样才使他感到如鱼得水!但是,他也觉得,一个工厂主的生活,不仅舒服,而且可以独断专行。嘴里叼着支雪茄,脸上泛着一股心事重重的微笑,他不是窗前站站,便是写字台边坐坐,时而发号施令,时而在协议上署名,时而又听听建议和要求,力求使许多职工皱起的脸孔同自己漫不经意的舒坦心情做到水乳交融。他一会儿有难以接近的严厉,一会儿又有乐于助人的宽容,总之,无论如何,经常要使自己觉得,他是个主要人物,世上任何事情都得由他主宰,这便是他直到最后独占全部大权的才干。如今,他一切都很宽裕,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譬如对职工的起用和撤职,让顾虑重重的资金舒出一口起死回生的气息,还让不知其数的人对他产生了嫉妒的心理。这一切他都承受了过来,而且在这磨练的过程中,他也拥有了行家知识和献身精神,他在幸福中轻缓地来回摆荡,终于感到命运已把自己安放在一个对他恰如其分的地位上。

但是,在这期间,却来了个竞争的对象,他有新的发明;由于这新发明的输入,较多的旧时物品,部分成为多余的了,部分只好廉价出售了,因为,韩林尽管有保险,但毕竟不是天才,他只懂得自己买卖的表面现象,他开始慢慢地沉沦下去;然而,后来他却从他的高处很快地急转直下,事到最后,他已无法隐瞒,只好由于经营不善而宣告破产。在绝望之中,他还要垂死挣扎,使用了财政上某些铤而走险的伎俩,结果不仅他本人,连与他有瓜葛的一些债权人,全都陷入了尴尬的破产困境。他逃之夭夭,可是立即遭到逮捕,判了罪,被投入牢房,过了若干年后,他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里,却成了个一无用处的跛子。像他这么个人,再也没有正当的职业好干了。

有好一段时间,他的地位变得低贱得很,然而,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因为眼看自己的经济破产,他日渐成为一个隐蔽的酒鬼,当时如果他有事偷偷摸摸地干,很少会被他人察觉,可是一旦明目张胆起来,情况就麻烦了,由于他的不可信赖,从一个工资菲薄的抄写员开除后,他又充当起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作为代理人,他便在地方上各小酒店里到处厮混,不久又被那儿辞退出来,后来就当了兜售火柴和铅笔的小商人,这也无蝇头小利可图,最后,他堕落成为城市的一个累赘了。这些年来,他很快就变得老态龙钟和穷困潦倒,可是,他从过去破产时那些庄严的场面中,得以保存下来的小小花招和表面手法,使他隐藏了最恶劣的心态,总算在那些小酒铺里,还获得了些市场。他不惜摆出生动而做作的姿态,又用了不少动听的语汇,坐进了还与他沾得上边儿的那些酒铺子里,正因为如此,他在城市的那些痞子里面,始终还博得一席受人尊敬的地位。

当时,在格尔勃绍尚未设立养老院,区政府就从城市的小金库里,提取了一小笔补贴费,让那些无用之徒搭伙在某些家庭里,而这些人家对这帮搭伙者配备了生活的必需品,还尽可能地督促他们干些微不足道的家庭副业。但最后从这儿却产生了种种不利因素,因为,被市民恨之入骨的这帮堕落的工厂主,已成为彻底不受欢迎的人了,于是,区政府认为,设立收容所这种特殊机构,已成为当务之急。这时,恰恰那个有太阳招牌的可怜而陈旧的店铺正在进行公开拍卖,区里便买下了这个场所,除了聘请一位院长,就把韩林作为第一位客人,收容了进来,不久,接踵而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人。这些家伙,人们就称之谓太阳弟兄。

如今,韩林与“太阳”早已结下不解之缘,因为,自从他破产以后,就天天出没于那些又简陋又可怜的酒铺里,最后,他多半来到这个他作为常客的“太阳”里,每当晚间饮酒,他总把好几个酒友拉到自己的桌边,而这些酒友后来在他们失意之时,也作为收容所成员和受人唾弃的城市贫民,随他进入了这同一个场所。使他不胜高兴的是,可巧他能来到这儿居住;在拍卖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当泥工木匠为了他的新居,手脚利索而小心地把这个旧的酒铺整修一新,他却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旁边,张着嘴巴发呆。

一天早晨,阳光普照,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儿,站在大门口,看着屋内的工人在干活。他很快活,着了迷似地往里观看,他也喜欢听工人们一句句的脏话和粗话,他紧握双拳,插在他满是油污的上装口袋里,他那条由人捐赠的又长又宽的裤子绞成了螺旋形的褶裥,从中露出了两条腿儿,看去就像起木柄的那个玩艺。从这行将迁入的新居里,他将度过安适而美好的生活,这使老人心头充盈着一种快乐的新奇和不安。

这时,他又注意到平放在地上的新楼梯板,便一声不吭,对薄薄的松木地板作了一番估价。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排挤似的,于是他抽身来到大街上,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钳工,扛着一把偌大的两脚梯子,他花了好大力气,设法在坡度很大的街面上填上许多木块,然后把那把两脚梯子搁稳当了。韩林向小巷另一头走去,身子倚靠在护墙的路缘石上,全神贯注地瞧着那钳工的行动。钳工眼下把梯子搁好,又固定了位置,然后拾级上梯,来到大门的上面,把泥灰扒开,才动手拆除酒店的旧招牌。他的艰辛和劳累使这位昔日的厂主身心充满着紧张和担忧,他这时想起了在这招牌标志下的那个美酒佳肴的酒店,想起了旧时的大好时光。看到那铁铸的招牌柄,在墙上装得非常牢固,而钳工如果要把它取下,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他心里一点也不高兴!说真的,往时在这块可怜而陈旧的招牌下经过,他总是兴致勃勃的。老人听得钳工开始诅咒,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当钳工重新用力拆呀,拔呀,转呀,甚至硬拉硬扳,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差一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那旁观者心头却洋溢着千般欢喜!这时,钳工抽身走了,没过一刻钟,他却带了把铁锯回来。韩林果真要看到,那令人崇敬的饰物眼下就要给拿走了!铁锯在这质地精良的铁柄里沙沙地拉了起来,转瞬间,铁柄嘎嘎作响,有点向下弯了过来,结果只听得咔嚓一声,它已一折两段,又是当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