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3/12页)

“就走?”

“我还想去写些东西。”

“遗憾得很,我们彼此刚刚谈入正题。不过,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好吧,晚安!”

洪堡格先生彬彬有礼,身子笔挺地离开了客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

“好吧,你就是喜欢阅读这些旧时的冒险小说,保尔?”家主微笑着说道。“那么,别让科学把你的冒险小说弄懵了,要不你怎么算是正确的呢。但是,你读到后来,会不会感到兴趣索然?”

“啊,不会的。不过,你要知道,我真不希望洪堡格先生跟着我们一道下乡来。你已答应过我,这个假期我不用发奋用功了。”

“不错,我说过这话,是决不更改的,你可以高高兴兴。教师先生绝不会老盯着你的。”

“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呢?”

“是呀,你瞧吧,孩子,要不他到底呆在哪儿好?让他留在家里,遗憾的是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但是,我是要寻找快活的人!跟很健谈而有学问的人交往,是得益匪浅的,这你可察觉到。缺少我们这位先生,真是一大遗憾。”

“啊,爸爸,与你呆在一起,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严肃。”

“这样说,你得要学习一下其中的区别,我的儿子。这对你大有裨益。然而,眼下我们还要抚弄一下我的乐器,可好?”

说罢,保尔喜形于色,立即扯着父亲来到隔壁房里。爸爸邀他一同演奏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可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他是一位钢琴教师,而年轻人跟他相比只是在弹奏上时常有些小小的偏差。

格蕾妲姑母单独留在外房。父子俩是属于乐师范围的人,他们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却喜欢有位他们看不到的听众,尽管他们晓得,这位听众正端坐在隔壁房里偷听。个中情况,作为姑母她却了如指掌。就是她对此不很了解!反正她平时那种轻柔而温顺的作风,在他俩虽说有点隔膜,但是这许多年来,她却始终以眷爱之心来关怀和照拂他俩,还居然把他俩当小孩来看待。

她安详地靠在一把弯溜溜藤制的安乐椅内,侧耳谛听着。她所耳闻的是两人合奏的一首序曲,说实在的,她听这首序曲已不是第一回了,然而,它的曲名,她却说不上来;因为,她很喜欢音乐,可是熟悉得还不够。她知道,过后不管老人,或者青年,走出内房就会问她:“姑母,这是首什么曲子?”她却会说:“是莫扎特的”,或者“卡门”。说罢,他们就会哈哈大笑,因为,她的回答,往往是答非所问。

她听着,身子往后靠去,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她这种神态竟没有人发现,深为可惜,因为她的笑容是十分真挚的。她的笑容并不挂在嘴角,而是闪耀在眼里;她整个儿脸、额头和双颊,显现出一股内心的光芒,完全像一位音乐的熟悉者和爱好者。

她微微含笑地聆听着。这是一支悦耳的乐曲,她听了为之倾倒。可是,她不光是听听序曲,尽管这序曲对她有很大的诱惑力。开头,她用足心思,来辨别谁坐在上面,谁坐在下面。她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保尔坐在下面。虽说没有发生差错,但是,上面的声音她听来这样轻盈和果敢,诵唱之声也出于丹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现在,她却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了。她看到那两位端坐在双翼门畔。在演奏到华丽的乐曲时,她瞧见父亲露出温柔的微笑。可是,保尔呢,她这时所见到的却是张开的嘴巴,发红的眼睛,以及在安乐椅内移动得越发局促的身子。在特别快乐的转折点上,她注意到,保尔是否一点笑意也没有,老人则有时扮了个鬼脸,有时把胳膊任意一挥,表示年轻人要控制自己,是很不容易的。

这首序曲越是往下演奏,小姐见到这两位越是其乐融融,同时看到他俩在演奏中的激动脸色也越是真挚。她本人也有一段生活,经历和爱情,这时却在这快乐的乐曲中隐隐地消失了去。

这是一个晚上,他们彼此讲过了“睡个好觉”,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这时,随处还有一道门,一扇窗开着或者关上。过后,一切都变得沉寂无声了。

显然,来到了乡间,晚上是万籁俱寂的,然而,这对城市居民来说却往往是个奇迹。谁离开了城市,才来到一座庄院,或者一个农家旅社,他第一晚站在窗前,或者睡在床上,这个沉寂的氛围,犹如家乡的魅力和避风的港口那样,将他重重包围起来,仿佛他已与耿直人和健康者为伍,并正探索出一个永恒的痛苦似的。

不错,这并非是绝对的沉寂,其中也充斥着各种响声,然而,它们是黑暗的,压抑的,甚至是神秘兮兮的晚间响声,不像城市,晚间的喧哗跟白天相差无几。这儿,晚间无非是青蛙的咯咯鸣声,林木的喁喁低语,小溪的潺潺流淌,夜禽和蝙蝠的翅翼扑击,等等。如果偶尔有一辆迟到的运货车打这儿驶过,或者一条村狗的狺狺狂吠,那么,这便成了现实生活中一个颇受欢迎的问候,到头来也照样被空旷的大气层庄严地抑制着和吞噬掉。

家庭教师还点着灯,又焦急又倦怠地在房里步来踱去。他几乎在通宵达旦地发奋念书。这位年轻的洪堡格先生,与他一贯的表现是不相符合的。他并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从来没有一个科学的头脑。但是,他却有天才,也还年轻。因此,他并不缺乏理想,而在他的活动中,绝对没有发号施令和不可避免的中心。

目前,有好多书籍使他应接不暇,通过这些书籍,他们这些可塑性很强的青年会夸夸其谈地吹嘘,说他们要把建筑石材垒成一宗新型的文化,他们又用一种柔软而动听的语言,忽儿从卢斯金6那里,忽儿从尼采那里剽窃得来的题材,写成了各种小型而精美的容易携带的珍品。而他们这些书籍却比卢斯金和尼采本人的著作读来兴趣更加浓厚!它们的内容是描绘卖弄风情的可爱少女,多半是大同小异的,而且装帧有丝绸的光泽,高雅得很。有时,他们谈到一部伟大的成功作品,谈到作品的结论和爱情主题,就会援引但丁,或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7

因此,洪堡格先生的额头愁云密布,他的眼睛疲惫不堪,犹如才测量过寥廓无比的空间似的,他的步伐由于激动而踩不稳当。他觉得,比比皆是的攻城槌,搁置在包围着他的枯燥乏味的世界四周,同时,为了新的幸福,求助于先知者和报信人,这才是挺有效的途径。据说,美和智慧,只流动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每走动一步,都得通过诗歌和聪明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