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第2/5页)

有一个人倒是例外,但他独独对她毫无所觉。她就是波拉·基琪尔小姐,大家叫她琪西波蕾,她一直对他很友好,也非常关心他。她当然并不年轻,也不算漂亮,比他年长几岁,可以说很不起眼,但却是一个勤劳忠厚的姑娘,出身于一个富裕的手工业工人家庭。他们在街上邂逅,只要安德雷斯向她打招呼,她总是亲切诚恳地答礼;她来布店采购时,也总是和气、朴实、客客气气的,使接待工作又轻松又省力。而她却把安德雷斯那套商人的殷勤款待看作是一片真情。总而言之,他看她只觉得不讨厌,可以信赖而已,此外就无所谓了。她属于那少数不在他心上的未婚少女之一,她离开店铺时也从未令他惘然若失过。

为了讨好姑娘们,他忽而寄希望于精致的新皮鞋,忽而又把希望寄托在一条漂亮的围巾上,对他那正在慢慢长出来的胡子更是珍惜万分。最后他还从一个旅行商人手里购买了一只镶着一粒大宝石的金戒指。当时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一直到了三十岁上,他还只是怀着渴望在婚姻港口的远处逡巡迂回。母亲和伯母认为有必要插一手以促进事情的进展。于是那位上了年纪的伯母就表示说,她希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店务移交给侄儿,但是必须在他和本地一个品行端正的女孩子举行婚礼之后。这也正是他母亲的心意。她多方考虑后,认为必须让孩子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可以多接触一些人,也能学学怎样和女孩子交往。她知道他非常喜爱唱歌,便想由此作为开端,她建议他报名参加一个歌咏团。

安德雷斯虽然讨厌社交活动,却也首肯了。不过他认为与其参加歌咏团,不如参加教堂的合唱队,因为他更喜欢严肃的音乐。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参加了教堂合唱队。她是安德雷斯从前实习一年时的商店老板的小姐,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姑娘,年龄只有二十岁多一点儿,安德雷斯最近爱上了她,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他没有遇见年龄相当的未婚姑娘,至少是没有漂亮的姑娘。

母亲没有理由加以反对。教堂合唱队确实不如歌咏团那么热闹,也不举办那么多社交晚会,但是这里的会费便宜得多,再说参加的姑娘又都是好人家出身,在平常练习和正式演出时,安德雷斯有很多机会接触她们。于是她立即带他来到合唱队主持人家中,主持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他亲切地接待了他们。

“啊,翁格尔特先生,”他问,“您想加入合唱队?”

“是的,的确,请……”

“您从前学过唱歌吗?”

“噢,是的,不过似乎……”

“好吧,我们试试看。请您唱一首您能背下来的歌,哪一首都行。”

翁格尔特像孩子一般满脸通红,一句也唱不出来。但是老教师再三要求,最后几乎都快生气了,安德雷斯才压制住恐惧,望望静坐在一旁露出失望神色的母亲,唱起一首他所喜爱的歌曲。由于心神不宁,第一节他就唱错了拍子。

老教师向他示意够了,并且客气地说道,他诚然唱得不错,看来很能掌握感情1,不过似乎更适于表现世俗的音乐,他何不到歌咏团去试一试呢。翁格尔特先生正要结结巴巴回答,他的母亲急忙插嘴替他说情:她知道这孩子唱得确实很好,只是今天有点儿紧张,若能让他参加,她真是感激不尽。歌咏团是另一码事,不够高雅。而她每年对教堂也都有捐赠,简而言之,好心的老先生至少要给他一段练习的时间,然后看看他此后的成绩。老人再次劝告他们说,唱圣诗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站在唱诗坛上练习无疑也不会舒服,可是最后还是母亲的滔滔雄辩获得了胜利。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申请参加合唱队,而且由母亲保护着前来,老教师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成年人参加合唱队确实非同寻常,也令人不安,但是这件事却使他暗暗感到高兴,当然不是为了音乐的缘故。他告诉安德雷斯参加下一次排练,然后微笑着送他们出门。

星期三晚上,矮子翁格尔特准时来到练习室。大家正为复活节练习大合唱。陆续来到的男女歌唱家们都向这位新会员亲切问好,人人显得非常愉快和开朗,这使翁格尔特也感到快乐。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来了,她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虽然好几次背后传来窃笑声,但他早已习惯于被人看作有点滑稽的人,这也就不以为耻了。使他惊讶的是举止严肃的琪西波蕾也在座,不久他又发现她竟是最受重视的歌手之一。她过去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和蔼可亲,现在却对他出奇的冷淡,似乎很讨厌他也挤到这里来。但是琪西波蕾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练唱时,翁格尔特极其小心。幸而学校里学的那套乐谱常识他还大致记得,尚可对付着跟在别人后面一节节往下哼哼。至于整首歌就完全没有把握了。他满怀忧虑,生怕走了调。他的犹豫紧张使教师感到好笑,也引起了他的同情,甚至在临别时,教师还勉励他说:“坚持学下去,时间一长就会有进步的。”不过那天晚上安德雷斯已经很满足,他的位置挨着玛格丽特,可以恣意欣赏她的美貌。他又想到礼拜天前后那几次正式排练中,男高音歌手在练习坛上的位置恰好排在姑娘们后面,一想到整个复活节期间都可以呆在迪尔兰姆小姐身边毫无拘束地注视她,安德雷斯不禁满心喜悦。可是自己个子太矮,站在其他男歌手中间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又不免十分烦恼。他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向另外一个男歌手诉说自己今后在练习坛上的困难处境,当然并没有说出令他苦恼的真正理由。这位同事就微笑着安慰他说,一定帮他找一个最好的位置。

排练一结束,大家匆匆告别后就各自回家了。有几位先生陪送女士回家,另有几个人结伙去了酒店。翁格尔特独自一人可怜巴巴地站在昏暗的院子里目送着别人,玛格丽特的离去尤其使他感到怅然。琪西波蕾从他身边走过,他一拿下帽子,她就说道:“回家吗?我们同路,可以一起走。”他很感激,两人并肩穿过三月天阴冷潮湿的街道回到家中,除了互相道别外,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玛格丽特·迪尔兰姆来到布店,他赶忙亲自接待。他挥动尺子就像舞动小提琴弓一般,抚摩各种布料都像摸着了丝绸,每一项小小的服务,他都殷勤周到,心中暗暗希望,她会和他谈几句关于昨天晚上,关于合唱队,关于排练的事情。她果然谈了。她在跨出门口时问道:“翁格尔特先生,我真没想到您也喜欢唱歌。您唱了很久了吧?”当他心里怦怦跳着,吃吃地回答“是的……应该说……请原谅”时,她已略略一点头在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