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科尔布(第6/8页)
对于他的父亲来说,应该严厉地劝诫他,让他回心转意,让他能渐渐地重新振作起来,却又不能摧毁他衰弱的意志。这个要求比修鞋匠科尔布能够做到的可要高得多了,这个人与他的儿子一样,很少了解因果关系的原则,他不是总结儿子之所以走上歧途是他失败的教育所造成的结果,不是开始尝试转变自己的孩子。科尔布先生以为自己这一方面无可非议,好像他有理由从儿子身上应当得到的只是好消息。当然,老科尔布从来没有偷窃过,然而在他的家庭里,也从来没有过一种精神,一种可以在孩子的心灵深处唤起良知的精神,一种可以用来抵抗堕落的精神。
这个愤怒而伤心的男人活像一个地狱的看守人,对着归家的罪人吼叫着,怒骂着,他没有理由地述说着他家的好名声,述说着他人穷志不穷——而这是他平日里数百次地诅咒过的,眼下,他将生活中的所有不幸、所有负担、所有失望,都一古脑儿地归咎到这个未成年的儿子身上,就是他丢尽了他家的脸,给他的名声抹了黑。此时,他心惊胆颤,完全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白并不是出自他的内心,而是与德赖斯兄弟一样,根据老百姓的行为准则,想把这桩事件解决掉,只是他比他们要伤心点。
埃米尔低着头,一语不发,他感到痛苦。他看不起已骂不动的父亲。什么人穷志不穷啦,家庭的名声被玷污啦,弄不好会进监狱啦,他只当作是耳边风。假如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安身之地的话,他早就远走高飞了。此时的他满肚子都是绝望和恐惧的苦水,所以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相反,他却比较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正坐在后面的桌子边,流着泪,但他没法安慰她,他做的事太让她伤心了。他期待着母亲很快能同情他。
科尔布家确实没有能力让一个即将成人的儿子在家吃闲饭了。
科尔布师傅从第一次惊吓中渐渐振作起来,尽管如此,他仍然竭力试图给这个捣蛋鬼再创造一次机会。但是,被德赖斯兄弟除名的学徒在格尔拜森不可能有立足之处。木工师傅基德勒不止一次地登报想招收一名可免费供应膳食的学徒,基德勒决定接收埃米尔。
一个星期白白地过去了,父亲只得说:“好啦,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你就进工厂做工吧!”父亲做好了他反对的准备,但埃米尔却说:“看来只能这样做了,但是我不能让本地人看到我进工厂。”
于是,科尔布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到了莱希施德滕。他首先拜访了工场主埃勒,这个工场生产冷杉木木塞,但人家不肯接纳。他接着又去拜访了马尔克穆勒先生,又一次被人拒绝。最后他们到一家机器针织厂,出乎意料,他在这家工厂的头头中找到了一个老熟人,交谈了没有几句话,他就同意试用这个年轻人。
老科尔布很高兴。一周后,儿子离开家,开始了他在莱希施德滕针织厂当工人的生活。儿子也很高兴,因为他离开了父母的视线。他向他们告别,好像只是短暂的分别,可他心中早已暗暗拿定主意,从此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尽管他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能够踏进这家工厂的大门,的确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事。对于看不起下等人的人来说,在工厂做工只是个苦差使,如果他要脱去好衣服,还被人瞧不起的话。
埃米尔相信自己能在老朋友雷姆皮斯那里找到安慰。他没有胆量去老朋友就业的那家商号找他,可巧在第二天晚上,他在一条巷子里碰到了弗朗茨。他马上高兴地走上前去打招呼。
“你好,弗朗茨,见到你真高兴!想不到吧,我现在又到莱希施德滕了!”
但朋友并没有露出开心的样子,“我已经知道了,”他冷冷地说,“有人写信告诉我了。”
他们沿着这条小巷往前走,埃米尔力图使自己的语调轻松些,但他的朋友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这使他沮丧。他试探性地与朋友商量,能不能在星期天举行一次聚会,可是,弗朗茨·雷姆皮斯对这一切都显得冷淡和谨慎,他好像很忙,正好有一个同伴等着他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便突然走掉了,夜色中,只剩下埃米尔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既悲伤,又气愤,向自己可怜的睡觉的地方走去。他要给这位朋友写一封令人动情的信,责备他不该这样不友好,以此找到安慰。
可弗朗茨比他抢先了一步。第二天下班后,这个小工人刚回到住地,就收到了一封信,他惴惴不安地打开信,提心吊胆地念了起来:
“尊敬的埃米尔!
关于昨天见面的事,我想向你建议,今后结束我们之间曾经令人愉快的关系。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是我要指出,任何人都希望同具有同等社会地位的人交往。正鉴于此,请允许我提出,我们之间今后最好用‘您’来相互称呼。
祝好,您从前的
弗朗茨·雷姆皮斯”
从此时起,小科尔布的境遇每况愈下,现在是进行彻底的回顾和思索的时候了,他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还能不能发生变化。过了一阵子,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它了,这个年轻人在他的命运的狭窄的死胡同里闭着眼睛继续瞎闯下去。
其实在工厂干活并不像人们讲的那么可怕。刚开始时他只是做些辅助工作,打开箱子,再把箱子钉结实,将装着羊毛的筐子运到车间里,清理通往仓库和修理工场的过道。过了没有多少时间,他就被调到针织机前试工。由于他比较机灵,不久便能独挡一面,单独操作机器,干起了计件活。这样一来,每个星期能挣多少钱,就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努力和意愿了。这很叫他高兴,他享受着自由,觉着非常惬意。下班之后以及星期天,他就和工厂里的野小子们一起外出闲逛。这里既没有处处监视学徒的店主,也没有旧式商行里管头管脚的行规,更没有父母亲和等级意识。挣钞票、花钞票,这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要想享乐,除了得有啤酒、跳舞和雪茄之外,首先要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到了星期天,人们可以当面嘲笑那些穿着黑衣服的商人和市侩,而决不会有人来禁止他们干什么,或命令他们干什么。
埃米尔·科尔布既然没有可能从他的低微的出身爬上较高的阶层,他就要向较高阶层的人进行报复。他首选的目标,就是亲爱的上帝。他要让上帝感到被他瞧不起。他既不去传教,也不去听传教士们布道。在马路上遇到教士,以往他总要向他们表示问候,可现在,他得意洋洋地将香烟的烟朝他们的脸上吹去。晚上,他站在雷姆皮斯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前,嘲笑雷姆皮斯在辛苦地上晚班。有时候,他也会来到小店,摸出裤袋里的钱,买一根可口的香肠,这都是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