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旋风(第2/5页)
这片幽静的小荒地,是我从前最喜欢休憩的地方,火车为缩短路程就径直从它下面穿过。除了无人刈割的野草外,这里还生长着小小的多刺的玫瑰丛,还有几棵由风儿播种的、瘦弱可怜的小刺槐树,阳光透过稀疏而透明的树叶照射下来。这个草岛自上而下被一座红色山崖所隔断,我曾在上面扮演鲁滨孙,这个草岛不属于任何人,只要有勇气和冒险精神攀越陡直山崖的人都可以占领它。我十二岁那年曾用凿子在石头上凿下自己的名字,曾在这里读完泰能堡的《罗莎》,还写下一部儿童戏剧,剧本是描写一个趋于没落的印第安部落的勇敢酋长的故事。
被太阳晒得泛白的野草一束束耷拉在陡直的山坡上,被晒热的金雀花叶在无风的暖空气中散发着强烈的苦味。我躺在干燥的土地上,凝视着那些精致的刺槐树叶,它们正静静地憩息在蔚蓝色的空中,明亮的阳光透过这些排列巧妙的树叶照射下来。我耽于沉思之中,现在似乎是细细考虑我的生活和前途的最合宜的时刻了。
但是我想不出任何新方案。我只看到明显的贫困,它们正从各个方面向我威逼而来;只感到已往经历过的欢乐和喜爱过的思想均已黯然无光和枯萎凋谢了。对于一切我并不甘心放弃的东西,对于全部丧失了的童年欢乐,我的职业并不能够给予补偿,我不爱我的职业,并且早就不忠实于它了。它只是我走向世界的一条通道而已,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我无疑能获得新的满足。这种满足会是什么样的呢?
人们可以游历世界,可以挣钱,可以做什么事情和采取什么行动而不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人们可以在星期天玩九柱戏、喝啤酒。但是所有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仅只是次要的事情,绝没有我所期待的新生活的意义。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更为深刻、更为美丽、充满了神秘,我感到它和姑娘、和爱情有密切关系。那里一定隐藏着极深的欢乐和满足,否则牺牲童年的乐趣便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已懂得爱情,见过许多情侣,我也读过许多令人陶醉的爱情作品。我自己也曾多次恋爱过,在梦中享受过某些甜蜜的乐趣,一个男人为了这些事情可以付出生命,而它们也就是他的事业和奋斗的意义。我的一些同班学友已经挽着女朋友上街了,在工场里,一些伙伴还毫无羞涩地向大家叙述星期日的舞会和夜里偷爬闺房窗户的事。而爱情对于我还只是一座关着门的花园,我畏怯而急切地期待在入口处。
直至前星期,就在我的手给钢凿弄破前不久,爱情才向我发出清楚的召唤,从此我就像一个即将和过去告别而感到不安的人一样,陷于沉思状态之中,从此我已往的生活都成了过去,而未来的生活意义却越来越明显。我们工场的一个学徒,有一天傍晚拉住我同行,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他知道有一个可爱的美人,她尚没有爱人,而且除了我不要别人,她还编了一个丝线钱袋,打算送给我。他不愿意把名字说出来,说我一定能够猜出她是谁的。当我逼他,追问他,最后几乎要翻脸的时候,他站住了——那时我们正好走到磨坊前的小桥上——轻声对我说:“她正巧走在我们后面呢!”我困惑地转过身子,怀着期待和恐惧参半的心情想,也许仅仅是一个愚蠢的玩笑罢了。后面果真有一个年轻姑娘正跨上小桥的台阶,她叫贝尔塔·福格特林,是棉纺厂的女工,我早在那次行坚信礼的布道会上就已认识她。她站停了,看着我微笑着,脸上渐渐地泛起红晕,最后整个脸都烧得通红。我加快步子,跑回了家。
打这次相遇以后,她又碰见过我两次,一次是在纺织厂,当时我们正在那里干活,另一次是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她只是问候了一声,说“刚下班吧?”这表示她愿意和我谈话,而我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就慌乱地走开了。
我现在就回想着这段历史,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和一个美貌的姑娘相爱,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眼前正好有一个美丽的金发姑娘,略略比我高些,她愿意我吻她,并在我的怀里憩息。她长得丰满结实,美丽的脸庞白里透红,脖颈上飘舞着厚密的鬈发,她的目光总是含情脉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思念过她,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在温柔的梦乡中追求过她,也从来没有在枕边颤声念叨过她的名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爱抚她、占有她,但是我不崇拜她,不会跪在她面前求爱。事情会怎么样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闷闷不乐地从草地上站起身。啊,日子真不好过。上帝保佑我明天就结束我的工厂生涯,让我远走高飞,开始新的生活,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为了找点事做,好让自己感觉还活着,我决定爬到山顶上去,尽管从这里往上攀援十分费劲。到了山顶,人就高居于城市之上,可以眺望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冲锋似的跑上山坡,一直奔到较高的那一层岩石,接着又沿着岩石间的小道往上爬,爬到了最高的那层平地,荒凉的山峰从那里往下倾斜,山坡上灌木丛生在泥土松软的岩石间。我来到那里已是浑身冒汗、呼吸急促了,在这阳光灿烂的峰顶上,和风吹拂,令人欢畅。开败了的玫瑰花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枝条上,我走过时碰了一碰,枯萎的花瓣便纷纷散落下来。山上到处都长满了绿茵茵的小黑莓果,它们只在阳光照到的那一面带着点儿金属似的褐色光泽。缤纷的蝴蝶在宁静的温暖空气中悠闲地飞翔,闪烁着绚丽的色彩,无数带有红色和黑色斑点的甲虫在一朵蓝色的香味馥郁的欧蓍草花上栖息着,它们那细长的瘦腿机械地舞动着,正在作一次特别的无声的集会。天上的云彩早就消失了,天空一片湛蓝,邻近一座林山上黑魆魆的松树梢头呈现出鲜明的剪影。
我在学生时代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在那层最高的岩石上放野火。现在我站在那里,环视着四周的景色。我看到半遮着阴影的山谷深处一条河流在闪光,磨坊的防波堤边闪烁着白色的泡沫,山谷深处最狭隘的地带是我们的古老城镇所在,褐色的屋顶上蓝色的炊烟正在袅袅地升腾。那里有我的老家和古老的石桥,那里有我们的工场,我仿佛看见锻炉的点点红光在闪烁;沿河流而下的一个地方坐落着纺织厂,工厂的平屋顶上长满了野草,在那一排排亮晶晶的玻璃窗后面,贝尔塔·福格特林正和别的工人在一起干活。嗳,她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这个古老的城镇面貌如旧,它那所有的花园、广场和所有的旮旮旯旯儿都在亲切地注视着我;教堂钟楼上的金宇在阳光下闪光,笼罩在阴影中的磨坊渠道里清晰地映出房屋和树木的平静的黑影。只有我自己是完全改变了,在我的面前,在我和这些景色之间垂下了一道疏远的幽灵般的纱幕。我的生活再也不能安分而满足地禁锢在这个为围墙、河流和树木构成的小城镇里了。尽管还有一根坚韧的带子联结着我和这个地方,但是我再也不能在这里生活,再也不能囿于这个小圈子,而要热烈渴望冲破这个狭隘的范围走向遥远的世界。当我怀着一种特殊的悲哀俯视着山下的时候,我神秘的生活愿望,我父亲的言语,我所崇拜的诗人的言论,连同我自己私下的誓愿都一齐涌上心头。我觉得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自觉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十分严峻、但又极其有价值的。这一思想像一道光芒顿然驱散了我心头由于贝尔塔·福格特林的事而造成的疑惑的阴云。尽管她很美丽并且对我有好感,但是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姑娘手里获取幸福,却不是我愿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