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心思(第2/8页)
我看得多么清楚,三十年后,那间楼梯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扇高高的不透明的窗正对着隔壁邻居的墙,仅那么些许光线,那擦洗得发白的冷杉木做的楼梯和中间地板以及光滑的硬木栏杆,这栏杆经过我无数次的向下滑行被磨光了!童年距我那么遥远,总的来说,我觉得她是那么不可理解,像童话似的。因此,当时的幸福中就已有我的痛苦和矛盾,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有这些感觉当时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已经有了,它们还会照旧保留下去;怀疑自己的价值,在自我赏识和沮丧之间、鄙视世界的观念和一般的思想情趣之间徘徊。而且就在当时我对我的本质特性经过上百次的观察之后,我还是很快看出了可鄙的毛病,它不久便显示出来。现在我相信,上帝要以这种极痛苦的方式把我引向特别的孤独和低洼处。而在其他时候,我又觉得所有这些没有一点点可作为性格脆弱和神经官能症的特征,当他们无数次疲劳地拽拉着我度过一生的时候。
如果我把所有的感觉及其痛苦的抗争归因于一种基础感觉,而且应该用一个唯一的名字来表明,那么我知道没有别的词可叫作害怕。这就是害怕,害怕和不安是我在儿童幸福被扰乱的那些时刻里感受到的:害怕惩罚,害怕自己的良心,害怕我的感情激动——我认为这些是禁止的和犯罪的。
甚至在我讲述的那个时刻,当我在非常明亮的楼梯间里靠近玻璃门时,这种害怕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下腹开始感到憋闷,后来上升到喉咙,到了咽喉那儿就感到恶心。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有同样的感觉,就是现在也是如此,一种对每一个观察者的尴尬的、不自在的猜疑,追求独身和自我封闭。
随着这种糟糕的、该死的感觉,一种真实的犯罪感觉把我带到了走廊和客厅。我觉察到:如今这里是一片乱糟糟的,将要发生什么事。当气压计探寻变化的气压时,具有无可奈何的被动性。啊,现在又回到了这里,这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魔鬼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原罪折磨着心灵,每一堵墙的后面都站着一个巨大而看不见的灵魂、一个父亲和一个法官。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一切仍然仅仅是猜想、预感、令人烦恼的不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病了,一般最好是呕吐出来并且躺在床上,这样有时候就会毫无损害地过去,母亲或姐妹来了,有人递来了茶,于是自己觉得被爱的关怀包围着,会流泪或睡觉,为了以后健康而快乐地在一个完全变了样的、摆脱痛苦的、光明的世界里出现。
我的母亲不在客厅里,厨房里只有女仆在,我决定上楼到父亲那儿去。一座狭窄的楼梯通向他的书房,如果我还害怕他的话,有时候是为了更好地求助于他,在许多地方求他宽恕。在母亲身边寻找安慰比较容易和轻松,但在父亲身边得到安慰是很有价值的,他意味着与校正的良心的和解,与上流社会力量的和好和新的联盟。经过激烈的争吵、检查、坦白供认和处罚之后,我常常从父亲房间出来变得善良和纯洁了。虽然受到了处罚和告诫,但我有了全新的打算,借助社会力量的联合可以更有力地对付仇视的恶魔。我决定去探望父亲,并对他说,我卑鄙。
于是我踏上了通向书房的小楼梯,这个小楼梯具有其本身的裱糊气味和一种既凹又轻的木梯发出的干巴巴的声响,比重要的旅途和生命之门的通道更望不到尽头。越过这个阶梯对我来说有许多重要的过程,我无数次地拖着脚步去那儿,有恐惧和良心的折磨,抗拒和剧烈的发怒,而且我常常不接受解救和新的安全。母亲和孩子正在我们住宅底层的房间里,那儿散发着和善的空气,而上面却有着权力和思想,是法庭和神庙以及“父亲的王国”。
我有什么事感到不安就像往常那样按下老式的门把手,门半掩着,我所熟悉的父亲书房的气味迎面飘来:书和墨水香味被从半开的窗户飘进的空气冲淡,洁白的窗帘,一根无用的线还留着科隆香水味,写字台上放着一只苹果,但房间里没人。
我带着一种半失望和半轻松的感觉进去;我放轻脚步,只用脚尖踮着走。有时候当父亲睡觉或头痛时,我们到上面来必须这样走,而我几乎没意识到这样轻轻的脚步,我的心扑扑地跳,下腹和喉咙中又感觉到恐惧的压力在增强。我缓慢地、害怕地继续走,一步又一步,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访问者和请愿者,而是一个侵入者。我已多次乘父亲不在的时候秘密地潜入他的两间房间,窥视和探索他的秘密王国,有两次还把一些东西偷到外面去。
一回忆起往事,我就满足。而且我立刻知道:现在不幸的所在,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所做的禁止的事和恶劣的事,没有害怕的念头!更确切地说,我也许想,我渴望而热切地想要:逃跑,下楼梯,进我的小房间或到花园去。但我知道,我不会这样做,不可能这样做。我衷心希望,父亲可能在隔壁房间活动并走进来,破坏整个令人恐惧的魔力,这种魔力疯狂地吸引着和束缚着我。哦,他确实来了!他确实来了,为了我的缘故呵斥着,但他仅仅是来了,反正是太迟了!
我咳嗽一声,以表示我的在场,还没得到回答,我就轻轻地喊声:“爸爸!”一切照旧是静悄悄的,墙的四周安放着许多书,一扇窗在风中来回晃动,太阳镜一下子被抛到了地上。除了魔鬼愿意,没有人拯救我,我甚至不能独立地做别的事。犯罪感集中在我的胃里,手冰凉,心脏因恐慌而跳动不规则。我完全不知道,我将做什么;我只知道,有些事糟糕透了。
现在我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拿起一本书,阅读一个英语标题,这个标题我不明白,我仇视英语。我父亲和母亲总说英语,每当我们不该了解一些事的时候,甚至他们吵架的时候。一只盘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物品:牙签、钢笔尖、大头针。我拿了两只钢笔尖藏进口袋里,天晓得,我不需要它,也不缺笔尖。我这样做只是被迫照办,被迫使我几乎窒息而死,强迫去干坏事,对我自己有害,我负有罪责。我翻阅父亲的一些文件,看到一封开了个头的信,我念了一句:“这对我们和孩子相当好,谢天谢地。”他书写的拉丁文体字母如同眼睛一样注视着我。
后来我轻轻地而且踮着脚尖朝卧室那儿走去。那儿放着父亲的铁制的军用床,他的棕色的便鞋就在床下面,一块手帕放在床头柜上。我在凉爽而明亮的房间里吸收父亲的气息,父亲的肖像清楚地映入我的眼帘,崇敬和反抗在我心中激烈交战。此刻我恨他,并想起了他具有的恶毒和幸灾乐祸,当他偶尔因头痛静静地平躺在他那低矮的军用床上时,显得很长,四肢伸展着,一块湿毛巾放在额头上,有时候呻吟着。我也许猜到,他,一个强者,也有不轻松的生活;他一个年高德劭的人物,对自己本人产生怀疑而且知道忧虑了。我早已有的不可思议的仇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但是在此期间,我把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搬出来,那儿放着换洗的衣服,还有一瓶他喜欢的科隆香水。我想闻一闻,可是瓶子还未打开过,盖子盖得紧紧的,我把它重新放回去。这时我发现一只装有含片的小圆罐,这些含片吃起来有甘草味,我从罐子里面拿了几片塞进嘴里。我感到某种失望和醒悟,同时令我高兴的是,不再去寻找和拿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