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3/21页)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
他从无知觉的深渊中走来,凝视着充满恶意的晨曦,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淡忘并疏忽重要事情的感觉,这令他透不过气来,问心有愧。他四下乱摸时触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小房间跳进刺眼的灯光里,陌生,空寂,无意义。他在哪儿?丝绒沙发恶狠狠地呆视着。所有的东西都冷漠又挑衅地望着他。这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从脸上看到了被淡忘的事情。是的,他知道了。这张脸他以前不曾有过,不是这双眼睛,不是这些皱纹,不是这种肤色。这是一张新的脸,有一次这张脸曾引起过他的注意,是在一块玻璃片里,是在这荒唐的日子里仓促上演的一出戏中的某个时刻。这不是他的脸,那张端正的、恬静的、能容忍谦让的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这是一张有标记的人的脸,被命运用新的标记盖上了戳,比过去那张脸苍老又年轻,像个假面具,可奇怪的是满脸放光。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脸庞。
就这样他带着刻有标记的脸坐在南方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被他抛弃的孩子们在家睡着。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睡觉,再也看不见他们醒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再也不会用那床头小桌上的杯子喝水了,在这张桌子上,落地灯旁边放着晚报和书,桌后面靠墙的床上面是他父母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可现在这些不复存在了,而他在这里一家外国旅馆里对着镜子呆看,看着罪犯克莱因这张忧郁的、充满畏惧的脸,丝绒家具冷冰冰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不正常。但愿他父亲对此体验一番!
自青年时代起克莱因从未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孤自沉浸在情感中,从未这样到国外来,从未这样赤裸裸,这样笔直地直面命运无情的阳光。他总是忙点什么,忙于其他事儿而不是自己的事,总有事儿可做,有事儿牵挂,如钱,职务的晋升,家里的祥和,学校的事儿,孩子的疾病。作为公民,丈夫和父亲他总是有应尽的伟大而神圣的责任在身,他的生活处在这些责任的保护与阴影下,他为它们做出了牺牲,他的生活从它们那里得到了辩护和意义。现在他一下子赤裸裸地悬在天宇,独自一人面对太阳与月亮,感受周围稀薄冰冷的空气。
并不是地震把他置于这种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境地,不是上帝,不是魔鬼,而是他自己,他本人,诧为奇事!他自己的行为把他抛至此,置他于这种陌生的无涯状态中,孑然一身。一切都在他心田长大形成,命运在他自己内心形成,犯罪和反抗,神圣职责的弃置,向宇宙的跳跃,对他妻子的仇恨,出逃,孤寂也许还有自杀。其他人或许也会经历过不顺利和天翻地覆的事儿,那是由于火灾和战争,由于事故和他人的恶意,而他,罪犯克莱因,不能用任何这类事件为理由,不能以任何事情做借口,没有任何事情能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最多也许是他的妻子。是的,是她,当然可以也必须把她考虑进去,她得担当责任,如果一旦要他做出解释的话,他可以指出她来!
一股很大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他一下子想起一点事儿,刺辣辣的,致命的,是想象与经历的一团乱麻。这使他想起做的汽车梦,想起在梦里给他敌人肚子上的一击。
他现在想起来的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幻想,一种少有的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一种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或者像人们通常所称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或幻觉,他犯下了恐怖的血腥暴行,把妻小和自己残杀了。他多次(现在当镜子一直向他展示他那打上烙印、困惑的罪犯面孔时才想起来),他不得不多次想象着谋杀四条性命,更确切地说,他绝望地抵御当时在他心里出现的这一可憎而荒唐的幻觉。在他看来恰恰是当时这些想法,梦幻和折磨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在心里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了他的贪污与逃亡。也许(有可能)不只是对他妻子和婚姻生活无比强烈的厌恶使他离家出走,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唯恐哪一天他也许还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宰了,看着他们躺在血泊中。进一步讲,连这个想象都还有来头。产生这种念头,好比人们突然有些头晕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要摔倒了一样。但凶杀行为的情形源于一个特殊的源头!他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他第一次有了杀害全家的强制念头并被这见鬼的幻觉吓得要死,这时他回忆起一件小事儿,似乎颇具讥讽意义。往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在他生活未毁,甚至几近幸福的岁月里,有一次他和同事谈到德国南部一个叫W老师(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的恐怖行径,这个老师以可怕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全家人,然后对自己下了手。当时讨论的问题是,对这样的行为有多少责任能力可谈,又进一步讨论了究竟是否可以、怎样理解并解释这种行径,这一人的丑陋性的可怕爆发。他,克莱因当时忿忿不已并针对一个同事试图从心理学上解释那种残杀而发表了看法,态度极为激烈:一个正派人面对这种恐怖罪行只能抱愤怒和憎恶的态度,这种血腥行径只能在一个魔鬼头脑中产生,对这类罪犯来说,任何惩罚,任何判决,任何酷刑都不够严厉,不够重。他今天还能详细记得他们围坐的桌子,记得他表达出愤怒后那位年老的同事用一种惊奇的,略带谴责的目光扫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