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去美国?”我问道。
“去美国。”他肯定道。
一得知将军撤离计划,我立刻向敏报告了。上礼拜三在教堂,敏的上级通过他给我布置了新任务。敏的上级是谁,我不知道。这样更安全。从中学开始,我们几个有共同追求的人成立了秘密学习小组,邦则继续走着一条中规中矩的路。成立学习小组是敏的主意,小组成员有三个人:敏、我和一个同班同学。敏是组长,引导我们学习革命经典,讲授党的思想要义。我知道,敏当时还是另一个秘密小组的普通成员。至于那个小组的其他成员,我一无所知。敏说过,隐秘性和层级性对革命至关重要。因此,敏的上面有一个更坚定的机构,它的上面又有一个更坚定的机构,如此往上,我估计,最顶层就是胡志明伯伯了。只要胡伯伯活着,他应该是最坚定的革命者。胡伯伯坚信,“没有什么比独立和自由更加宝贵。”为了这句话,我们甘愿付出生命。敏很容易理解接受这种信念,也很容易理解接受学习小组、机构和团体的话语。他的革命基因承自他的一位大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人征召大伯入伍,派他去了欧洲。在那里,他专事挖坟。“最让殖民地百姓兴奋的是看光溜溜的白种男人的尸体。”大伯说过。敏这么告诉我。大伯掏过他们黏黏的粉红色内脏,悠然自得地观察过他们干瘪怪样的阳具,曾因他们腐臭的炒鸡蛋似的脑浆吐到翻江倒海。经他手埋的白种男人数以千计,这些敢死的白种男人个个年纪轻轻,死后得到的无非是蜘蛛似的政客们蛛丝般的哀辞挽语,将他们裹了起来。渐渐地,大伯明白了,原来,法国政府将精华留在国内,遣庸人杂碎去往印度支那。在殖民地任职的要么是校园里欺小凌弱的坏蛋,要么是国际象棋俱乐部里不入流的棋手,要么是血统不纯的会计,要么是舞会上不受待见的可怜虫。大伯到了法国后,能看到这类人个个不受待见,潦倒落魄。“这些在法国毫无地位可言的白种人,”大伯愤愤然道,“竟有脸要我们把他们当半个神看。”后来,大伯爱上了一个法国女护士,更加激进地反对起殖民主义。她是托洛茨基分子,声言只有法国共产党才能解决印度支那问题。在她鼓动下,他加入了法国共产党。为了这个法国女护士,他吞下了像红茶一样难喝的漂流异乡的苦水(5)。他们俩有一个女儿。敏塞给我一张纸条,低声告诉我,这个女儿也就是他的姑妈,生活在法国。纸条上有她名字与她在巴黎第十三区的住址。敏的姑妈,我们的同胞,从未参加共产党,因此不可能被监视。“我想你不能直接寄信到越南。信由她转。她是个裁缝,养了三只暹罗猫,没有子女,个人各项记录清白。你就将信寄给她。”
我摩挲着纸条。先前设想的情景如电影画面浮现在眼前:我拒绝登上克劳德安排的飞机;将军苦求我同他一道离开。“我想留下来。”我说道,“战争快结束了。”敏双手交叉紧握,举在眼前,叹了一口气。“真快结束了?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不光你的将军,还有其他人都想着把这场战争打下去。打久了仗的军人不会甘于退出战场。这场战争打得太久了,他们哪能轻易放弃。我们得有人时刻注意他们的行动,确保他们不给我们带来太多麻烦。”“我不去又会怎样?”我问道。敏抬起头,看着祭坛上方伤痕累累、泛着浅绿的基督。一张欧洲人面孔的基督在十字架上钉着,裆部裹着一块布,死时极有可能光着身子。敏意味深长地笑了,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齿。“你去美国比留在这里作用更大。”这个牙医的儿子说道,“再说,就算不为自己,为了邦,你也该去美国。要是他想我们会留下来,他也不会去美国。其实哪用我劝你,你自己就想去。你就承认吧!”
我敢承认吗?我敢坦白吗?美国有超市和超级高速公路,有超音速喷气飞机和超人,有超级航母和超级碗(6)!美国不满足于在浴血诞生的那天给自己一个名字,它开历史先河坚持用USA这三个神秘的缩略字母。结果,这三个字母,如同下注,斩获成功,超越它的只有后来的四个字母USSR(7)。各国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自诩优越于他国,但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一样,能为它的国家词库创造出如此多自恋的“超级”术语?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能做到不仅超级自信,而且真正超级强大?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过招时,能把对方死死摁住、叫它大喊山姆大叔(8)?
“好吧,我承认!”我说道,“我坦白。”
敏笑道:“你真够运气的。我可从没离开过我们了不起的祖国。”
“运气,是吗?你在这里至少感觉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夸张了。”他否认道。
敏否认我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他同情支持北越革命。他的父母倒没说什么,他的兄弟姊妹却不以为然。越南许多家庭分裂成几派,再正常不过了;有的支持北越,有的支持南越,有的支持共产主义,有的支持民族主义。他们都自以为是为国奋战的爱国者,归属于这个国家。我提醒敏,这个国家可不要我。他说道:“美国也不会要你。”“也许吧。”我说道,“我毕竟不是生在美国。可我生在这个国家。”
出了教堂,我俩互道再见,是真的再见,和之后演给邦看的不同。
“唱片、书都留给你。”我告诉他,“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些东西。”“谢谢。”他使劲握住我的手,说道,“祝你好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国?”我问道。他同情地看看我,答道:“我的兄弟,我是地下工作者,不是预言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取决于你的将军有什么计划。”将军的车过了教堂。他有什么计划,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此刻一门心思要逃离这个国家。本月初,一名持不同政见的飞行员轰炸扫射了独立宫。此刻,通往独立宫的大道两旁拉着横幅,横幅上印着空洞无用的口号:“不给共产分子一寸土地!”“南部不是共产分子立身之地!”“拒绝联合政府!拒绝谈判!”我只能猜想,将军脑袋里装的应该不止这些口号。我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卫兵纹丝不动地持枪立在带顶的岗亭里,枪刺几乎顶到了他的下颌。我正想着将军会驶向独立宫哩,谢天谢地,他右转上了巴斯德路往机场驶去。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挺重机枪的射击声,时断时续,时密时疏。紧接着传来一颗迫击炮炮弹的沉闷声响,德吓得躲在灵的怀里呜呜直哭。“别哭,宝贝。”她抚慰道,“我们只是在旅行呢。”邦抚摸着德一绺绺头发,问道:“我们还能再看到这些街道吗?”我答道:“总得相信还能再看到它们,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