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邦和我紧挨着站在车门口,他的一只手勾住我肩,另一只手握住我手。我俩将头探出车外。阴暗凄冷的公寓楼从我们眼前闪过,公寓楼上拉着布帘或百叶条的窗户漏出灯光。不知有多少人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邦和我迎着风,嗅到了各种气味:烧炭味,茉莉花香味,腐烂水果味,桉树味,汽油味,氨水味,还有从堵塞的排水沟里逸出的打嗝似的酸腐味。临近机场,只见一架关了所有灯光的飞机,影影绰绰,轰鸣着从头顶飞过。机场入口处拉起了一卷卷倒刺铁丝网。铁丝网软塌塌地趴着,像中年男人难以挺举的阳具。一队宪兵由年轻中尉带队,拎着步枪,面露愠色,守在铁丝网后面。扣在他们皮带上的警棍悠来荡去。中尉走到雪铁龙驾驶座窗旁,俯身与将军交流了几句,接着,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站在客车车门旁,正探头往外看,心咚咚剧跳。我曾按花花太岁少校提供的情报找到了他的家,运河边的一个贫民窟。他,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子女,他的父母,他的岳父母,挤住在一起。一大家子靠他薪水生活,可他的薪水不够养活半家人。他这样的年轻军官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上礼拜,一个下午,我去了他家。去了解这个上帝的可怜儿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他穿一件短袖汗衫,半裸身体,坐在与妻子、子女共睡的木板床的床沿,见到我,像被关进虎笼的政治犯,陡然敏感警觉起来,同时露出一丝恐惧,只不过身体没垮,摆出负隅抵抗架势。“你要我从背后捅自己国家一刀。”他捏着我给他的烟,没点,冷冷道,“你想用钱买通我,让我放走那些懦夫叛徒。你让我教我手下也这么干。”

“我不想兜圈子,侮辱你的智商。”我说道。他的妻子父母和岳父母也在逼仄、闷热、锡皮顶破的屋子里,或坐或蹲或站,饿得形销骨立。我从母亲身上看过类似的样子,她为了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我下面的话主要是给他的亲人们听。他们像陪审团,可以做出决定。“我敬佩你,中尉。”我说道。这话不是假话。“你是个诚实男人,如今要从养家糊口的男人中找出一个诚实的,很难。作为报偿,我至少可以给你三千美元。”这笔钱是他所有手下一个月的薪水总和。他的妻子认为不能不表态了,要价一万美元。最后我们议定了五千美元。先付一半,余下一半进机场后交给中尉。我负责的客车从他身边驶过时,他一把从我手里拿过装有现金的信封。我从共党女特工嘴里掏名单时,她看我的眼神和此刻中尉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完全可以向我开枪或阻止我们进入,即便迫于现实收了贿赂,但我敢说,任何一个守信的男人都会这么做:放我们通过关卡。他用履诺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我将头转向别处,避免看到他受辱的神情。假设——请允许我还有闲心做假设——假设南越军队全由他这种军人组成,能不打赢这场战争?他是我的敌人,但坦白说,我敬佩他。与其敬佩朋友中的最劣等者,不如敬佩敌人中的最优秀者,您同意我的这个观点,是吧,指挥官?

机场如同一座都会,路面整齐铺着砖石,设施齐全。时间近晚上九点,我们的车子驶过一排排活动房、一座座山形墙结构军营、一栋栋外观乏善可陈的办公楼、一间间管状结构的仓库,到了一个名义上在西贡市内实际不属西贡管辖的小小城中城。这块半自治领地一度是世界上最繁忙机场之一。在这个机场起降各种飞机,它们执行各种任务,杀人的,非杀人的,有作战的,有非作战的,有美国航空公司班机,有中情局专属班机。越南将军们将家人安顿在这里,美国将军们则在这配备了进口钢制办公用具的指挥所里运筹谋划。我们的目的地是大使馆武官处。美国人好调侃,给它取了个外号:道奇城。真正的道奇城,跟西贡没什么两样,有维持治安、佩六发子弹左轮手枪的警官,有在娱乐厅跳康康舞的美女。这个被谐称为“道奇城”的地方是撤离中心。在这里,没有维持治安的警官,只有负责守卫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九七三年大撤退(9),大批海军陆战队队员由这里飞回美国。当时,他们灰头灰脸,士气低落。自那以后,我就没见过现在这么多海军陆战队队员。与那时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不同,眼前这批没上过战场,几周前才到越南,目光炯炯,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肘弯处看不到星点吸毒扎针的痕迹,丛林作战服熨得挺括,闻不出一丝大麻气味。我们下了客车,往停车场走,两旁的海军陆战队队员面无表情,盯着我们。停车场挤满了数百名等待撤离的人,个个焦虑躁动。将军和克劳德站在雪铁龙轿车旁。我走了过去。将军将汽车钥匙交给克劳德。“我到美国再把钥匙还给您,先生。”克劳德说道。“不用了,钥匙留在汽车上,不要拔掉。”将军说道,“车反正会被偷走,我不想贼弄坏这台车。克劳德,趁有机会,好好享用她。”

将军离开去找夫人和孩子。我问克劳德:“这里怎么了?乱哄哄的。”克劳德叹了口气。“不奇怪,全乱套了。个个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亲戚、厨师、女朋友弄出去。你够幸运了。”“是的。”我说道,“美国见了?”他拍拍我肩膀,有些动情。“现在就像一九五四年共产分子占领这座城市的情景。”他说道,“当时,谁想到我们还会夺回这座城市?不同的是,那时我帮你逃离北部,而现在,我帮你逃离南部。你会没事的。”

克劳德走后,我回到了撤离人群。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手持高音话筒,朝撤离人员喊话,要求他们排队。他不知道,越南人素来讨厌排队。供少于求时,我们为了得到好处,会钻、推、挤、搡;一旦此类招数行不通,便贿赂、谄媚、撒谎、渲染自己的难处。我不知道,这些表现反映了基因遗传,固有的文化,还是进化过程中的突变。长期以来,越南人被迫适应各种变化;长达十年生活在美国进口产品催生的泡沫经济中;长达三十年生活在时断时续的战争中,期间,国际政客们玩魔术般在一九五四年将越南锯为两块,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度占领统治越南;被法国人像猥亵娈童猥亵了百年。眼前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不会理会这些历史,连吓带逼指挥难民排起了长队。接着,检查武器。我们是军官,交出枪支肯定难过,但仍然配合,将枪交给了他们。我的是点38短管左轮手枪,这种枪可用于秘密行动、玩俄式轮盘赌和自杀。邦的是男人味十足的点45柯尔特半自动手枪。“这枪专门用来杀菲律宾摩洛族勇士。一枪就可毙命。”我曾这么教德。我教德的知识来自克劳德。这方面知识,不是谁都知道,但克劳德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