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真正不公的是,”我越说越起劲,“在我们国家,诚实的人反倒不得不过赤贫生活。因此,请允许我转交给你我的一个客人的小小心意,他对你慷慨相助表示感谢。你手上肯定有九十二份签证,对吧?”其实,我并不敢肯定他一下有这么多份签证,因此,原本打算先付他一笔定金,应允下次来时付清余款。没承想他给了肯定答复。于是,我临时改变策略,将装有四千美元的信封拿了出来。哪怕他慷慨让利,四千美元最多够买他的两份签证。他拆开信封,用经年累月数钱而起了老茧的大拇指在那叠美钞边一划拉,心里立刻有底:钱远远不够!他用还套在白色信封里的手拍了拍咖啡桌桌面,似乎拍一次还不足以表达气愤,又拍了一次。“你竟敢贿赂我,先生!”
我示意他坐下。和他一样,我也很为难呐,迫不得已做必须做的事情。“这些签证,一没花你一分钱,二不是你的财产,你拿来卖钱,公正吗?”我诘问道,“要不,我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局长,叫他逮捕我俩,这样公正吗?再不,叫他收了你的签证,由他亲自公正地重新发放签证,这样公正吗?既然这样,最公正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们还是回到前面说的,我给你四千美元,你给我九十二份签证。按道理,你本不该有九十二份签证,本不该拿四千美元。话说回来,你明天去上班,轻而易举能再弄九十二份签证。不就是九十二张纸吗,对吧?”
但衙门里的“纸”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纸,而是命!因此,我拿走了他的“纸”,他当时恨我,现在仍然恨我。不过,这根本影响不了我的心情。此刻,我蜷在隔离墩后面,影响我心情的是,这回又得像先前一样苦等了,而且前景难料。晨曦初露,一抹光明让心情多少有所舒缓。但令人舒心的泛蓝的光曝露了停机坪的狼藉:火箭炮和其他火炮将它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停机坪当中是我们的C-130,已成一堆冒烟的烂钢废铁,燃烧的航油释放出刺鼻气味。在我们与飞机残骸之间,原本小堆小堆的黑色物体也渐渐可辨:原来是逃命时被丢弃的箱包,有的绽开,东西散落一地。太阳像乘升降架,级级上升。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终于,如同审讯犯人时的灯光,将视网膜刺到麻木,地面上没有了星点荫处。困在隔离墩东侧的人,自老人小孩始,越来越蔫。“妈妈,水。”德要求道。灵只能答道:“没水,宝贝,现在没水,但很快会有的。”
像接到信号,又一架C-130大力神运输机飞了过来。速度很快,下降很急,感觉像神风突击队队员在驾控着飞机。飞机降落在离我们很远的一条跑道上,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撤离者嗡嗡起来。没有了塔台指挥,飞机径直穿过隔在中间的几条跑道向我们开了过来。人群嗡嗡声扩大成欢呼声。很快,其他动静传来。我小心翼翼探出头,只见几十个,或许几百个海军陆战队队员、陆军、宪兵、空军飞行员、机组人员、机械师,总之,一大群基地工作人员、后卫部队人员,先前一准躲在机库里或护墙后面,此刻不愿当英雄、不愿当牺牲品,飞也似的冲了出来,奔向这架飞机。见此情形,撤离者慌了,玩命向飞机跑去。飞机在距我们五十米处掉了个头,随即降下尾部装卸平板,催促撤离者快快登机。将军与家人在我前头跑,邦与家人跑在我后边。其他人跑得更快,将我们甩在了身后。
第一个撤离者刚踏上平板,我便听到一排喀秋莎火箭炮炮弹呼啸而至。第一枚炮弹落在远处跑道上,轰地炸开。紧接着,子弹嗖嗖飞过头顶。这一次,除了M16步枪声,还清晰辨出AK-47。“他们打到机场边上了!”邦喊道。所有撤离者清楚,能载他们飞离此地的只有这架大力神了。但是,共产军队包围圈越缩越小,能否起飞还是未知数。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撤离者尖叫着,尽快冲上平板。在距隔离墩很远处,一架机身发亮的小飞机,是机头装有探针的F-11“虎”战斗机,冲向空中。一架休伊直升机随后掠过头顶。舱门大开,十几个士兵挤在舱里。机场武装部队找到只要能在空中飞行的东西,自己逃命了。将军推着前面的人往平板跑,我则推着将军。一架双体“阴影”炮艇机自左边停机坪升空。我用眼睛余光瞟着它。它造型有趣,胖大机身悬在两只小船似装置中间。不过,追在它后面的东西可是没趣。一枚拖曳黑烟的热寻导弹旋转着划过天空朝它飞去,燃烧的弹头在一千英尺不到的空中“吻”上了“阴影”。机身顿时被炸成两截,连同碎块人肉,像被击碎的泥鸽(10)一同掉到了地上。撤离者一阵哀鸣,反正死活就这一条道,更加发疯地你推我搡,往机上冲去。
将军踏上了平板。我收住脚,让灵和德先上去,却不见母子俩跟上。我转身一看,俩人不在我身后。“快上飞机。”旁边,装卸长大喊。他的嘴张得很大,大到我能看见两坨颤动的扁桃体。“你的朋友死了,伙计!”二十米开外,邦跪在停机坪上,将灵紧紧搂在胸前。灵白色衣服上洇开一片心形红印。一颗子弹砰地打在我与邦之间的跑道上,反弹起来,一层被击碎的混凝土尘雾随之飘起。我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将背包扔给装卸长,一路跃过一地箱包,直直地飞快跑向他们。最后两米,脚在前,我倒地滑了过去,蹭掉了左手手掌与肘部的皮肤。邦发出了我从没听过的声音,一种发自心底、痛不欲生的咆哮。德夹在他和灵中间,两眼翻白。我用力掰开邦和灵,发现德胸口上血淋淋一片,一样的东西穿透了他和他母亲。将军和装卸长在一起大喊。飞机螺旋桨越转越快,噪音越来越大。我听不清他俩在喊什么。“走吧。”我大声催促邦。“要起飞了!”我拽他衣袖,但悲痛让他长了根似的,定在地上纹丝不动。我别无他法,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不重不轻,刚好使他止住悲嚎,松开抠住灵的手指。我趁机一拉,将灵从他怀中分开。这当儿,德脑袋一软,身体滑到地上。我一把将灵托到肩上,往飞机跑去。邦在后面,含混不清地叫喊。一路上,灵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不断撞击我的身体。我的肩上、脖子上,湿湿的,热热的,全是她的血。
飞机已在滑行,一边前滑,一边找没有障碍物的跑道。平板尚未收起,将军和装卸长站在上面,不断催促。喀秋莎火箭炮,或单发或连排,不断飞了过来。我拼命追赶,肺叶紧得如同打结。待靠近平板,我将灵甩给将军,将军一把抓住灵的两只胳膊。邦也赶了上来,边跑边双手托举着德,将他递给装卸长,装卸长尽量轻柔地将他接到手上。其实,轻柔与否已不紧要,德软耷耷的头来回摆动,没了生命迹象。邦随后慢了下来,痛苦地低头抽噎。我抓住他的肘弯,使劲一推,将他推上平板,装卸长顺势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舱里。我双臂前伸,向前一跃,半边脸、上半身扑在平板上,砂砾碎石硌到了脸颊,吊着的两条腿,在空中蹬踹着,使不上力气。飞机越来越快。将军先一把拉我跪倒在平板上,再一使劲将我拖入机舱。平板在身后收起。前面的人,如一面墙,推压过来,我和将军紧贴着,死死抵住,给仰放在地上的德和灵的尸体留出空间。飞机急遽拉升,响起一阵可怕声音,盖过了机身金属拉伸的声音,盖过了从一侧打开的舱门处传来的声音,舱门边的机组人员端着M16朝地面打了三梭子弹。飞机一个侧旋,舱门外,一块块地面及建筑物随之倾斜打转。就在这一刻,我听出来了,可怕声音不仅来自发动机,更来自邦:他在用头咚咚地撞着平板,撕心裂肺地哭嚎。听着仿佛不是因为世界到了末日,而是因为有人剜去了他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