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将军和夫人也在洛杉矶安顿下来。担保将军的是一名美军上校的嫂子,上校曾是将军的顾问。将军一家没住别墅,租住一栋平房。住地虽挨着好莱坞,但像是这个城市肚皮上的赘肉,显不出贵来。我写信告诉姑妈,接下来几个月,每次去看将军,总见他陷在沮丧哀伤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他没有工作。虽然他的前手下依旧称其为将军,实际上,他已不再是将军。他喝的啤酒、红酒,廉价不说,牌子也杂,实在有损将军颜面。他心绪难平,时怒时哀,让人联想到理查德·尼克松不久前的表现。有时,他情绪糟到要背过气去,我担心,非得对他实施海姆立克氏急救(4)不可。他的情绪倒不是缘于无所事事。原因出在夫人。夫人为子女找学校读书,夫人写房租支票,夫人买这买那,夫人烧菜做饭,夫人洗碗刷碟,夫人冲洗厕所,夫人找教堂做礼拜。一句话,原本由仆人打理的各种既贱又烦的家务,夫人单个扛了下来。要知道,过去,夫人过的可是金枝玉叶般生活。很快,夫人成了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独裁者,老黑着脸。将军纯粹成了摆设。他像动物园里经历中年危机而雄风渐逝的公狮,只能时不时冲子女吼上几声。这种生活维持了大半年,夫人的耐心终于透支到了极限。夫人与将军之间一定有过交流,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这不,四月初一天,我收到将军邀请,参加他在好莱坞大道开的一家酒类专卖店开张仪式。店铺所在地可是美国国内收入署(5)的收税热地。这说明,将军终于屈尊,不得不遵守美国梦的一条基本要义:不仅必须谋生,而且,为了谋生,必须有所付出。这就像我在东方研究系里做的事:有时要唱唱黑脸。
若有学生来找系秘书或系主任投诉,我得先替他们挡驾。有的学生虽与我从未谋面,但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在这所学校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原委是这样:学生的报纸登了一篇介绍我的文章,说我毕业于西方学院,在校时是系主任得意门生,上了学院荣誉学生名录,是校史上唯一越南校友,如今是获救的难民。文章还提及我的从戎经历,虽然,内容与事实颇有出入。“你那时做什么?”青涩的校报记者问道。他是个大二男生,一惊一乍,戴着牙箍,拿着一支嵌有他牙印的黄色二号铅笔。“当时,我是军需官。”我告诉他,“很无聊的工作。也就是负责跟踪了解各种供应配给情况,确保部队不缺衣少靴。”“这么说,你从没杀过人?”“从来没有。”即便我跟他说的其他话是胡扯瞎编,这点属实。大学校园不是跟人说我从军从警经历的地方。我先在越南共和国陆军部队服役,一个步兵军官。从那时起,我跟随当时还是中校的将军。后来,他被擢升为将军,再后来,掌管国家警察总局。国家警察总局,某些方面,需军队式管理,将军便带上了我。别说在国家警察总局政治保安处工作过,哪怕说目睹过战斗,就是现在,在多数大学校园里,也很敏感。我在西方学院读书几年间,校园和外界一样,反战情绪如同宗教复兴的狂热情绪,如火如荼。当时,在西方学院,在许多其他大学,“Ho,Ho,Ho”,这个人人皆知的圣诞老人的标志性笑声,变成了流行口号“胡——胡——胡志明(6),越南解放民族阵线必胜!”的前奏。当时,我真羡慕那些学生,他们可以不隐藏政治热情,而我不得不将政治热情埋在心底,扮演越南共和国(7)良民角色。然而,这次回到校园,我发现新一代学生已不像前辈,对政治或世界局势已没有兴趣,不再天天看报纸或电视上关于残暴恐怖事件的报道,眼神也显温和。假如他们真的看到这类报道,作为以“保护一国则须摧毁之(8)”为行动圭臬的民主国家的公民,不会不感到自己负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因为没有被征入伍,他们不再过着生命没有保障的生活。因此,校园回归了本该有的状态:平和宁静。打破校园宁静的只有偶尔噼噼啪啪击打办公室窗棂的瓢泼春雨。我的薪酬最低,工作零碎,如同杂烩,得接听电话、为教授们敲打手稿、整理归档文件、替人取书,除此之外,还要帮助索菲亚·莫利女士,这位戴镶有仿钻莱茵石、角质边框眼镜的秘书。其实,所有这些事情,让学生来做再合适不过。让我做它们,等于慢性自杀。更难过的是,莫利女士似乎还不怎么待见我。
“你从未杀过人,这点很好。”我与莫利女士见面后不久的一天,她说道。她的钥匙链上挂有一个象征和平的小物件,晃来荡去,表明她同情越共。不止一次,我很想找人说,我是越共,是左派同情者,是为和平、平等、民主、自由、独立,总之,为所有我的人民为之牺牲、我为之潜伏的崇高事业而战的革命者。“话又说回来,你若真杀了人,”莫利女士说道,“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对吧?”
“换了你,你会说吗,莫利女士?”
“不知道。”她扭动很女人的臀部,转动椅子背朝向我。我的办公桌很小,被塞在角落里。在办公桌前,我装得很勤奋,倒腾着各种文件、记录。一天工作八小时呐,不如此,手上的活可不足以打发如此漫长的时间。也是坐在这张办公桌前,我让学生记者拍照。我知道,我会上校报头版,一口黄牙在黑白照片里会显得很白。我尽量模仿牛奶包装盒上印的第三世界小孩的样子。美国各个小学都供应这种包装的牛奶,目的是用照片激发小学生的同情心,教他们懂得一分一角地攒钱救助穷苦孩子,能让他们吃上热腾腾的午饭、打得起疫苗。说实话,我真心感激!可是,我自己也是不幸的人,有时禁不住思忖,离不了美国人慈善救济,是否就是因为我伊始便接受了美国人援助呢?我怕被看成是忘恩负义的人,想方设法地制造忙着工作的动静,但又得把握火候,让穿牛油果绿涤纶宽松长裤的莫利女士听着开心但又不至于烦心。我时不时还要替办公室跑跑差,或被系主任叫到紧邻我们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每逢这时,我才搁下假模假样忙着的工作。
东方研究系没有一个教师了解我的国家,因此,系主任很喜欢拉我长谈越南文化和语言。他的年纪在七十与八十之间晃悠,喜欢窝在办公室里。装饰小巢的羽毛是书、论文、摘要,还有一辈子潜心研究东方而积攒下来的小玩意。办公室墙上挂有一幅考究的东方风格挂毯。我猜想,他原本可能想挂一个真正的东方人,后才用挂毯取而代之。办公桌上立有一个进门就能看见的镀金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他、他小天使般的棕发儿子和他的亚洲太太。他的太太年龄介于他年纪的一半与三分之二之间,严格说,不算漂亮,不过,因为有系蝴蝶结的系主任在身边衬托,想不显得漂亮也难。她的脖颈给猩红色旗袍领口紧紧勒住,将本该漾在脸上的一波笑勒挤到两片像霜染的嘴唇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