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她叫玲玲。”见我目光定在照片上,系主任说道。几十年伏案工作,使得这位伟大东方学家的背弯成了马蹄铁状。头往前突,让他看似一条东寻西觅的龙。“我在台湾邂逅我太太。她和家人从中国大陆逃到那里。我们的儿子现在比照片里的样子大多了。你也看到了,他妈妈的基因比我的强大,意料之中的事情。金发和黑发在孩子身上一结合,金发就不大看得出来了。”他是在第五次或第六次与我聊天时说的这番话。这时,我俩已走得相当近了。还是老习惯,他侧身斜靠在过分松软的单人皮沙发上,看似被黑人奶妈抱在温暖宽厚的大腿上。我也被包在另一张配对沙发里,背被又软又斜的沙发靠背皮面吸住,往后倒,两只手臂像林肯纪念堂大理石基座上的林肯一样搭在两边扶手上。“在我们加州的自然界里可以找到类似现象。”他继续道,“许多当地植物被外来的杂草扼制死了。将当地花草与外来植物混在一起,后果往往堪悲。你个人经历想必教会了你这个道理。”

“是,是这样。”我提醒自己要靠他发最低薪水,附和道。

“啊,美亚人呀,总是夹在两个世界之间,从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世界!你内心一直纠结于自己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旁人也一直在你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问题上扯皮,想想,你要是不受这种困惑折磨,会怎么样!吉卜林对这个问题看得太准了,说:‘东方即东方,西方即西方,二者永难相融。’”这是系主任喜欢的一个论题。有一次聊完后,他甚至给我布置了一道作业,作业内容是验证吉卜林观点。他要我将一张纸竖向对折,在左半边顶端写上“东方”两字,右半边顶端写上“西方”两字,然后,在它们下面列出我的东方特质和西方特质。“就将作业当成对自己性格特质的一次梳理。”系主任说道,“我教过的祖辈是东方人的学生最终发现,这样的作业让他们受益。”

系主任给我布置作业这天是四月一日,恰巧是西方人一个有趣传统节日,愚人节。因此,起初,我以为他开玩笑。但他望着我,神情严肃,我也想起他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于是,回到家里,思考了一番,有了下面的成果:

东方

低调

服管

顾忌他人看法

通常寡言少语

总想取悦他人

茶杯常半空

口是心非

几乎总是怀旧

更喜欢跟从

在人堆里方感自在

尊老

有自我牺牲精神

效法祖辈

头发直且黑

较之于西方人则个矮

肤色白里泛黄

西方

偶尔高调

有时独立

有无忧无虑之时

话多(尤其一两杯酒后)

有过一两次我行我素

酒杯常半满

心口一致、言行一致

偶尔面向将来

也渴望领头

但随时可抛头露面

珍惜自己青春时光

活着乃为明天而战

数典忘祖!

眼睛棕色且清澈

较之于东方人则个高

肤色黄里泛白

第二天,我给系主任看作业。他赞道:“漂亮!是一个好的开端。你跟所有东方人一样,是个好学生。”他的话让我心底禁不住涌动着一小股自豪感。跟所有好学生一样,我只盼被认可,哪怕认可我的人是白痴。“但是,有一个问题。”他继续道,“你发现了吗?你列的东方特质有很多与西方特质截然不同。不幸的是,在西方许多东方特质,被看成是负面的东西。这就导致了一个严重问题:你究竟是谁。祖辈是东方人的美国人,至少在美国出生或在美国长大的这些人,深受这个问题折磨,无所适从。他们与你没大区别,也是五五分裂。那么,有什么治疗办法呢?难道在西方的东方人,无论他们前面有多少代人生活在这块犹太教—基督教文化的土地上,一辈子都不能摆脱漂泊感、陌生感、异族感吗?一辈子不能摆脱他们身上古老高尚的儒家文化的残留吗?作为美亚人,你在这方面可以做些事情,让他们看到希望。”

我知道,他这么说是出于好意。因此,我尽量拿出一副严肃表情。“我?”

“对,你!你是东西方共生体具体体现,体现了二者可以合二为一的可能性。我们再也不可能去除你身体上的东方特质,也不可能去除你身体上的西方特质。同理,我们再也不可能去除你心理上的东西方特质。虽然你现在无所适从,但将来会融入成为普通人!看看我的美亚儿子。放在一百年前,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他都会被视为怪种。就是现在,估计中国人仍觉他怪异。但是,在美国,我们一步一步稳稳往前走了。进步速度虽不如你我希望的那么快,但已够快,我们可以相信,等他到了你这个年龄,凡在美国有的机会,谁也不能不给他。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因此,说不定哪天甚至能当上总统哩!像你和我儿子这样的人,比你可能想的还要多。他们大多数不敢发声,一心想隐身于美国生活森林。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再说,这是个民主国家,你可以有自己的声音。上哪得到这么好的机会?在这里,你可以学习如何不被两种矛盾的特质撕裂,学习如何平衡二者并从中受益。两种矛盾的特质,你都想尊重,那么,就调和它们。做到这点,你将成为双方之间的理想沟通者,成为让两个对立民族和平共处的友好使者!”

“我?”

“对,你!你必须努力培育那些已融入美国人血液里、化作他们本能反应的东西,用它们平衡你骨子里的东方天性。”

我再也不能忍住不说些话了,问道:“就像阴和阳?”

“正是!”

我感觉喉咙里一股酸味,像是胃里混在一起的东西方特质回流到喉咙。我清清喉咙。“教授?”

“嗯?”

“假如我告诉您,我实际上是欧亚人,不是美亚人,这会有区别吗?”

系主任和善地打量着我,拿出了烟斗。

“没有区别,亲爱的孩子,没有丝毫区别。”

回家路上,我在一家杂货店旁停车,进去买了白面包、萨拉米香肠、塑料瓶装的一升伏特加、玉米淀粉以及碘酒。感情上,我更喜欢用米磨成的粉,而不是玉米粉,不过后者较易买到。我回到家,放好东西,将列有我东西方特质的纸贴在冰箱上。在美国,穷人也有冰箱,更别说享用自来水、冲水马桶和全天候供电。在越南,连一些中产阶层也享用不到这样的设施。既如此,在美国,我为什么还觉穷呢?这或许与我的居住环境有关。我住在底楼的一室户,光线暗淡。最显著特点是,房里弥漫着肚脐眼屎气味。我是这么写信告诉姑妈的。邦一如既往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坐在红色绒布罩面的懒人沙发里。他整日价窝在房里,只在晚上为勒—勒—勒—勒—阿门牧师看守教会时,才走出房门。勒—勒—勒—勒—阿门牧师拯救灵魂,也“拯救”(节省)金钱(9),因此,给了邦这份晚间零工。为了证明一个人既能听从上帝也能听从玛门(10),牧师用根本不够交税标准的现金付他工钱。邦领的是无须报税的现金,因此,还可继续领取救济。领救济,他没觉难为情,反倒理直气壮。拿着微薄薪水为国家服务了那么久,打了一场美国人执意要打的战争,他明白过来:授予他什么勋章,不如给他救济。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他只有认命。他能从飞机上一跃而下,身背肩扛八十磅重装备急行军三十英里,再用手枪步枪命中靶心,比电视上任何一个戴面具涂光油的摔跤手更能经得起摔打。但在这里,没有人需要他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