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领上救济的当天,邦会用现金买回一箱啤酒,用食品券买回够吃一周的冷冻食品。今天就是如此。我打开冰箱,拿出他分给我的啤酒,去到客厅和他呆在一起。他已经机关枪似的连喝了六罐啤酒,将空罐像扔弹壳扔在地毯上。此刻,他躺在沙发上,拿着第七罐冰啤酒支在额头上。我则将身子陷在房间最精致的家具——一张补丁摞补丁但尚能用的休闲椅里,打开电视。啤酒,无论味道还是色泽都像婴儿尿。邦和我一如既往,闷闷地喝,一直喝到昏昏沉沉睡过去。就在夜与晨,如女人下半身与上半身,交汇之际,我醒了,嘴里难受,像含了一块海绵。一个被砍下的巨大昆虫的头冲我张着口,令我毛骨悚然,定睛细看,原来是木壳电视机,机子上面两根天线耷拉下来。电视在播放美国国歌,画面上星条旗迎风飘舞,叠现着紫色的巍峨群山,直击云霄的战机。终于,荧屏一片雪花,电视机嘈嘈杂杂。我这才一步步挪往卫生间。卫生间门看似一张没牙、满是苔藓的嘴。之后,我回到仄逼的卧室,爬上下铺。邦早躺在上铺。我想象着自己与邦仍像军人一样睡在军营的上下铺。但唐人街附近只有儿童家具专卖区有卖这种床,在俗气的家具店里。经营这些店铺的是墨西哥人,或者是看似墨西哥人的人。南半球的人在我眼里都一个模样。我这么说,估计他们不会光火,因为他们也当着我的面,一口一声“中国佬”叫着。
一个小时后,我仍无法入睡,于是跑到厨房,一边吃萨拉米香肠三明治,一边再读一遍昨天收到的姑妈来信。“亲爱的侄儿,”姑妈写道,“来信收悉,非常感谢。最近这边天气恶劣,甚凉,风大。”信里零零碎碎,什么都写,比如她费事劳神种养玫瑰,伺候店里顾客,去看病结果一切都好。不过,有一个无比重要的信号,亦即“天气”。这暗示,敏的信里还有一封用精磨米粉制作的隐形墨水写的暗信。第二天,邦要去帮拉蒙牧师清扫教会,几小时后才回来。趁这期间,我用水溶解碘,再将溶液涂到信上。一系列紫色墨迹的数字显示出来。这些数字分别代表理查德·赫德《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中哪页的哪行的哪个字。这套密码由敏选定,委实巧妙。这本书自然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书。敏的密信告诉我,越南人民斗志昂扬;国家重建工作进展缓慢,但有序稳妥;他的上级满意我的情报工作。他的上级没理由不满意。逃亡美国的越南军政人员,除咬牙揪发外,就没其他作为。其实,这种情况几乎不需我暗信报告,我还得用玉米淀粉加水调制隐形墨水哩。
这个月是西贡陷落或解放或两者皆是的第一周年。半是排解宿醉,半是排遣心绪,我给姑妈去了一封信,算作对过去一年艰难困苦的回顾。虽说我离开越南是为了监控逃亡美国的南越人,但我坦白,禁不住同情这些可怜的同胞。失落的情绪,像病菌,在他们中间传播。后来,连我想起过往也感茫然失落。“亲爱的姑妈,这一年真是经历了很多。”我在信里拉拉杂杂述说了流亡者们离开难民营及以后的经历。这些经历由流亡者们泪眼婆娑讲述。转述时,我也忍不住心酸流泪。我告诉姑妈,美国政府如何要求每个难民必须找到担保,没有担保的必须留在难民营。担保就是保证难民不会成为这个福利国家的累赘。我们之中有些难民没有关系亲近的担保人,便给雇用过我们的美国公司、为我们当过顾问的美国军人、与我们上过床的情人、兴许慈悲的教会甚至给一面之交的美国人写信,央求担保。有的形单影只离开难民营;有的整家离开难民营;有的家庭,因为不是一个担保人,被拆散、各往东西;有的离开难民营后留在与故乡天气相似的温暖西部,但多数被送到了很远的州。我们说这些州名时,舌头转不过弯来,比如亚拉巴马、阿肯色、佐治亚、肯塔基、密苏里、蒙大拿、南卡罗来纳等。我们用自己的一套英语说新地名,每个音节发音很重,“芝加哥”成了“奇可—阿—狗”,“纽约”近似“牛—阿克”,被断成两节的“得克萨斯”听似“特克斯—阿斯”,“加利福尼亚”简化为“卡—里”。离开难民营前,我们相互交换新归宿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知道通过这种“难民电讯网络”可以了解,在哪个城市可以找到最好的工作、哪个州征税最低、哪个地方福利最好、哪个地方最少种族歧视、哪个地方多数人长得吃得跟他们一样。
我告诉姑妈,如果美国政府许可我们聚在一起,我们可以组建起规模可观、自给自足的领地。这块领地会成为美国政治生活屁股上的脓包,不缺现成的政客、警官、军人,不缺银行家、推销员、工程师,不缺医生、律师、会计,不缺厨师、清洁工、女仆,不缺工厂主、机械修理工、文员,不缺小偷、娼妓、杀人犯,不缺作家、歌手、演员,不缺天才、教师、疯子,不缺神父、修女、僧侣,不缺佛教徒、天主教徒、高台教徒(11),不缺越南北部人、越南中部人以及越南南部人,不缺能人、庸人、蠢人,不缺爱国者、叛徒、中立分子,不缺诚实可信的、腐化堕落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这块领地上的居民数量会多到符合选举要求,因此,他们可选出自己的国会议员,从而在美国发出自己声音。这块领地会成为一个小型西贡,与真正的西贡别无二致,会是一个及时行乐、疯癫无序的社会。因此,我们不许聚在一起,政府法令将我们遣散到新世界天南海北。我们无论在哪,只是一个个小族群。这些小族群聚在地下室,聚在教堂,周末聚在后院,聚在沙滩,购物袋里装的不是从物价更高的商店买来的食品,而是自己做的吃喝。他们想做出属于自己文化的主食,但由于只有上中国人的商店才买得到原料,做出的食物脱不了难以接受的中国味。这是我们历经屈辱后的又一次打击,酸甜味道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我们曾经品尝的味道,说像是因为这样的味道确实让我们想到了过去,说不像是因为它又在提醒我们,真正的家乡味道只存在于梦里。再也品尝不到的还有越南人喜欢的鱼露,制作工序复杂,可将菜肴味道调到恰到好处、妙不可言。啊,鱼露!我们多想吃到鱼露啊,亲爱的姑妈,菜肴不加鱼露,味道有多么不正;我们多想再看看富国岛上规模庞大的酿造园,多想看看一排排盛满上等鳀鱼鱼露的大桶!外国人认为,那种颜色深如墨鱼汁的浓烈调味汁的气味极其难闻,颇多诟病。为此,英语俗语“there’s something fishy around here”有了新含义,亦即“周围有越南人”(12)。就如同特兰西瓦尼亚(13)村民,为了驱走吸血鬼穿挂蒜瓣,越南人用鱼露抵挡那些西方人。西方人到死都无法明白,真正难闻的是奶酪的恶心气味。较之于发酵奶的气味,发酵鱼的气味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