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有人肯定认为,我的描述实在淫秽不堪。我绝不如是想!屠杀才是“淫秽”。折磨拷打才是“淫秽”。三百万死难者才是“淫秽”。手淫,哪怕手淫一只的确违背其意志的枪乌贼,算不算淫秽?我看也未必。我笃信,假若每个人反感“谋杀”两字如同反感“手淫”两字,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话虽这么说,在我不愿动武而愿爱字当先的同时,政治选择和警察职业最终逼得我继续培育加强我人性的暴力面。我年少时展现过暴力面,不过只有一次。即使身为秘密警察,我总宁愿让他人使用暴力而决不亲自动手,只有在聪明诡计没用、被逼无奈时,才允许这种暴力发生。我说的是审讯犯人时遇到的情况。审讯犯人不堪回首。我目睹过太多犯人被审场景,他们的样子一直留在我记忆里,我像人质一样被这些记忆死死控制。比如,那个精瘦的蒙塔格纳德人,脖子紧勒着一圈圈铁丝,面目变形;被关在白房子里脸色酱紫的恐怖分子,起先,没什么能让他招供,最终,暴力使他屈服;共党女特工,将从事特工活动人员的名单塞进嘴里,唾液将纸化成浆,我们的名字就在她舌尖上散发出酸味的纸浆碎末里。这些从事颠覆活动的人,被捕后只有一个共同归宿,不过在此之前,各自须走过备受折磨摧残的支路。我到达将军的酒类专卖店,参加开张仪式,心情和前面提到的囚犯的心情一样,忐忑不安,像养老院牌桌底下的一声窃笑,确信有人要死,或许,要死的人就是我。

酒类专卖店位于好莱坞大道东头,远处是埃及剧院与中国戏院。电影首映通常安排在这两座剧院。每逢此时,媒体麇集,群星璀璨。比较而言,商店在的地方冷清落伍,周围没有树木,却也阴凉。除了做商店职员该做的工作外,邦还得震慑任何可能抢劫偷窃商店的家伙。此刻,他站在一面墙前,收银台后面。墙上嵌有架子,架子上陈列着名牌酒、小偷青睐的小瓶酒,架子不起眼的角落放着封面印有洛丽塔喷绘像的男性杂志。见到我,邦面无表情点点头。“克劳德在仓库里,和将军在一起。”他说道。仓库位于商店后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嗡嗡响着,空气里有消毒水、旧纸板散发的气味。见到我,克劳德从塑料椅上站起身。我俩相互拥抱。他胖了几磅,但其他还是老样子,穿的甚至还是在西贡时在一些场合穿的皱皱巴巴的运动夹克。

“坐吧。”将军坐在办公桌后面,说道。克劳德和我往塑料椅子上一坐,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略显暧昧的声响。四周除了我们这一边空着,叠摞着各式各样的箱盒。将军办公桌上看着凌乱:一部转盘拨号的电话机,笨重得足可用作防身武器;一个沁着红色墨水的盖印戳用的垫子;一本收据簿,簿里夹有一张蓝色复写纸;一盏灯脖断了的台灯,灯头耷拉着。将军拉开办公桌抽屉,我的心脏因此一紧:时候终于到了!结束叛徒性命的时刻,或用锤击头,或用利刃割脖,或一枪打穿太阳穴,或可能三种手段并用,不为别的,就为享受惩处叛徒的乐趣。好在相比于过去,如今的手段倒也干净利落。回到欧洲黑暗时代,照克劳德在西贡给秘密警察上审讯培训课时所说,我会被五马分尸,头颅会被插在杆上示众。曾有一位皇室成员,性好搞怪取乐,竟活剥敌人的皮,用麦秸填充皮囊,再将其绑缚固定在马背上,游街示众。那是怎样一种取乐啊!我屏住呼吸,等着将军拿出手枪,用不合手术规范的方式一枪崩出我的脑浆。然而,他拿出来的不是枪,而是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一盒烟。

“怎么说呢,”克劳德说道,“可惜我们没有在更好环境里重逢,先生们。我听说,你们离开‘道奇城’,费了不少周折。”“你这么说,”将军说道,“把事情说轻松了。”“你是怎么撤离西贡的?”我问道,“肯定是坐最后一架直升机撤离的。”

“我老实说吧。”克劳德接过将军递上的一支烟,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说道,“我是在西贡被攻下前,也就提前几个小时,坐大使直升机撤离的。”他叹了口气。“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天。我们等得真他妈太久了,最后,全乱套了。你们是最后一批乘大飞机撤离的。留在机场和使馆的人,是海军陆战队用直升机营救的。美国航空公司也派了直升机。按理说,外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直升机停机坪,但事实上,西贡市每个人都知道。原来是我们当初征集了一批身材小巧的越南妇女,要她们在房顶上用油漆刷直升机停机坪序号,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精明吧?之前装作不知道,时刻一到,就不再装了,把所有房顶有停机坪序号的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该坐直升机的人根本近不了楼。机场那边一样,进去的路被堵死了。码头那边呢,路也不通。大使馆外边堵了几千人,连公车都过不了。他们扬着各种证明材料,结婚证、雇工合同、信件甚至美国护照,叫着嚷着,说我认识谁谁谁,谁谁谁可以担保我,我跟美国公民结婚了。但是,都不管用。海军陆战队队员站在使馆墙上,谁爬上墙,就打谁下去。想塞千把美元贿赂哪个海军陆战队队员,还得离他够近,他才能收钱拉人上墙。时不时,我们爬上墙或去到大门口,看看人群里有没有替我们工作的人。如果有,就指认出来。他们若离得近,海军陆战队队员会把他们拉上墙,或是开点门缝放他们进来。可他们要么被夹在人群中,要么被挡在人群外,我们看到他们,招手要他们挤到墙根来,可他们哪能做到:前面的越南人是不会给后面的越南人让道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朝他们挥手;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朝我们挥手。如此这般,过了一阵,我们实在不忍看下去,只好转身走了。谢谢上帝,没让我听见他们喊叫;场面当时乱成那样,也听不见他们喊叫。我返到使馆里喝口酒,想舒缓一下心情,可是没用。还有,你是没听过无线电传来的呼救声。‘呼救。我是翻译,这里有七十名翻译。请求营救’,‘呼救。这里有五百人。请求营救’,‘呼救。军需处有两百人。请求营救’,‘呼救。中情局酒店有一百人。请求营救’。结果呢?没救出一个。是我们让他们去那些地方等待营救的。那些地方也有美国人,我们通知他们:‘没人过来了。自己想办法脱身来使馆。其他人别管了。’西贡城外也有等待营救的人,他们从各个地方用无线电呼叫:‘呼救。我在芹苴。越共围了上来’,‘呼救。你们把我撂在幽明森林公园。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家人该怎么办?救救我,救我出去’。他们根本没机会逃出来。就是在使馆,也不是所有人有机会撤离。我们撤离了数千人,但最后一架营救直升机飞走时,使馆院里仍有四百人等着撤离。他们井然有序,等着营救的直升机。是我们说,会有直升机来营救他们。四百人一个都没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