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他没时间反应。”

八点,酒仙少校离开了加油站。待他转过第一个弯口,我启动车子,为了不让他看到我的车从他旁边经过,沿着另一条路往他家驶去。他家楼下停泊处的第四个车位还空着,我将车停在了这个位置,看看表,只用了三分钟,少校走到这里还得八分钟。邦从仪表盘下小柜里取出左轮手枪,再次啪地打开转轮,检查子弹,完毕,咔地复位转轮,将枪放在大腿上的红色丝绒枕头上面。我看看枪,看看枕头,提醒道:“你开枪把枕头的填充物也崩到他身上怎么办?留下枕头布碎片怎么办?警察到时会发现它们,进行调查。”

他耸耸肩。“要这样,就不用枕头,不过会有很大响声。”

街当头一处,有人又燃放了一长串中国爆竹,声响跟我小时候过新年时很喜欢听的那种爆竹的声响一模一样。那时,母亲会在紧挨我家棚屋的园子里,找一块地燃放一长串红色爆竹,我塞住耳朵,躲在母亲身后,开心得又喊又叫。炸响的爆竹,如一条长蛇,东蹿西钻,从头炸到尾,或许,从尾炸到头,炸得欢天喜地,火星四溅。

“就一枪。”待爆竹炸完后,我说道,“没人会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外面声音这么大,更没人注意。”

邦看看表。“好,不用枕头。”

他戴上乳胶手套,踢掉脚上的运动鞋。我打开我旁边的车门,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走到停泊处另一头,选定一个位置。这个位置紧挨连接人行道与少校家所在两层楼的几家住户的邮箱的小径。小径经过邮箱,往前十英尺,通到一楼入口。我探头便可见二楼少校家客厅灯光,灯光从拉上的窗帘里透了出来。小径另一边有一道高高木栅栏,木栅栏另一边是一栋一模一样的楼的墙,墙上窗户一半是浴室窗户,一半是卧室窗户。二楼的人站在这些窗口边看得见通到少校家楼的小径,但看不清停泊处。邦只穿袜子,走到他选定的位置,在最靠近小径的两辆小车中间。他跪在地上,头埋在车窗底下。我看看表:八点零七分。我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外表是一张黄色开心的脸和“谢谢”两字,袋里装着爆竹和橙子。“你真想做这事吗,儿子?”我听到了母亲声音。“太晚了,妈妈。我想不出退路。”

我刚抽了一半烟,少校便现身在停泊处旁。今晚以后,他再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嗨。”他手里拎着午餐饭盒,见到我,迷惑不解,但还是露出笑容。“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也向他挤出一丝笑,举起塑料袋,说道:“刚好在附近,想着把这袋东西送给你呢。”

“什么东西?”他向我走了过来。我俩之间距离近了一半。

“七月四日(12)的礼物。”邦从少校正在经过的小车后面现出身来。我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少校。少校离我不到三英尺,问道:“商场七月四日送礼物?”

他的表情依旧迷惑。我双手捧着袋子递到他面前,他身体前倾,想瞅瞅里面的东西。在他身后,邦提着枪靠了过来。他只穿袜子的脚踩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不必这么费心。”少校说着话,接住了袋子。这是邦开枪的最佳时机。但他竟然没扣动扳机,而是打了声招呼:“嗨,少校。”

少校一手拎着午餐盒,一手提着礼物,转过身去。我随即闪到一旁。他见到邦,刚想说什么,邦的枪响了。枪声在停泊处回响,震疼了我的耳朵。少校一头栽倒在小径上,颅骨裂开。即使这枪没打死他,这么栽倒在地也会要了他的命。他仰躺在地上,前额上的弹孔看似第三只眼睛,汩汩往外淌血。“快动手。”邦将枪插入腰带,低声催促,随即跪在地上,将尸体翻成侧卧状。我弯腰提起尸体旁的塑料袋。袋子上黄色开心的脸血迹斑斑。少校张开的嘴呈现出想说而没说出的最后那个字的发音形状。邦抽出少校屁股口袋里的钱包,站起身,推着我往车子走去。我看看表:八点十三分。

车驶出停泊处。麻木感向我袭来,先大脑,再眼球,延至脚趾、手指。“我本以为他不会看到自己被杀。”我怪道。“我就是不能在他背后开枪。”邦说道,“不要担心。他感觉不到一点疼。”其实,我不是关心酒仙少校疼或不疼,而是关心我的感觉。我俩没再说话,快到家时,我将车驶入一条小巷,在那里,我们给车换上原牌。之后,开车回到家里。脱运动鞋时,我发现白色鞋尖上沾有血迹,于是将鞋拿到厨房,用湿纸巾擦掉血迹,完后,用挂在冰箱旁墙上的电话拨通了将军电话。冰箱门上还贴着我列写东西方性格特质的纸。铃响第二遍时,将军接听了电话。“哪位?”他问道。“事已办妥。”一阵沉默。“好。”我挂断电话,拿着两个酒杯、一瓶黑麦威士忌回到客厅,发现邦已将少校钱包里的东西清空在咖啡桌上。“怎么处理?”他问道。有社保卡、所在州发放的身份证(少校没有车,因而没有驾驶证)、一叠收据、二十二美元纸币、一撮找零硬币。此外,还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与妻子结婚当日的黑白照,俩人很年轻,西式装束,酒仙少校那时已很胖;一张是他俩双胞胎孩子几周大时的彩照,皮肤皱褶,分不出男孩女孩。“烧掉。”我说道。第二天,我会将钱包连同偷来的车牌、塑料袋与灰烬,一起处理掉。

我将一杯黑麦威士忌递给邦时,看见他右手掌心的红色伤疤。“这杯为少校喝。”邦说道。黑麦威士忌味像药水一样难喝,为冲洗掉难受味,得赶紧喝下第二口,而为冲洗第二口难受味,又得喝下第三口,如此这番,邦和我不停地喝,边喝边看电视。电视在播放美国国庆特别节目。这个国庆可不是一般意义的国庆,而是既伟大又强大的美国的两百岁生日。美国像一个拳击手,过去一段时间出外征战,挨了重拳,有些晕眩摇晃,如今站稳了,又随时可出击了。媒体精英们就这么鼓噪。看完电视,我俩吃了三个脐橙,便上床睡觉了。我躺在下铺,闭上眼睛,感觉脑袋像一间屋子,思想像屋里重新布置的家具;在这间屋里,我磕磕碰碰,见到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睁开眼,也是如此。无论闭眼还是睁眼,我总能看到:酒仙少校的第三只眼,因为看清了我的为人,在流泪呢。


(1) John Wayne(1907—1979),美国演员,以演出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而闻名。

(2) 一种高效落叶剂,因其容器的标志条纹为橙色,故名“橙剂”(Agent Orange)。越战期间,美军用低空慢速飞行飞机将橙剂喷洒到越共藏身的丛林上,使其落叶。奥兰治县英文是Orange County,故有“橙剂至少是用该县县名命名的”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