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页)
大导演和瓦奥莱特一周后才到。韩力和他的清一色男性团队早在几个月前就到了菲律宾。他们布景,准备服装,上按摩院体验生活,尝尝闹肚子烂裆的滋味,一句话,汗流浃背忙活了很长时间。第二天上午,韩力带我看影片主景地。它完全是越南中部高地村庄的翻版。在一口鱼塘上方,韩力团队甚至建了一个茅厕。厕纸是一垛香蕉树叶和一些旧报纸。从方便圆孔往下看,可直接看到鱼塘貌似平静的水面。韩力不无得意地告诉我,水里养了不同品种带须的鲇鱼,与湄公河三角洲的鲇鱼同源近亲。“简直是天才之作,”他自我赞叹道。跟其他明尼苏达人一样,他钦佩一个人在困境中表现的聪明才智。这种性格是祖祖辈辈的遗传。要知道,明尼苏达人须与恶劣自然条件抗争,那里冬天非常严酷,有过人饥饿到几近自食同类的历史。“我听说,有人在这种厕所大便时,底下塘里抢食的鱼可多了去。”
小时候,我上的就是这种四面透风的茅厕,并且记忆犹新:刚摆好大便姿势,下方塘里的鲇鱼,为抢得最佳大餐位置,像赶着快马蜂拥而至。现在,我又见到这么逼真的茅厕。但它不会让我觉得亲切,不会让我钦佩同胞与环境相融的意识。我更喜欢抽水马桶,可以坐在光滑的陶瓷坐便器上,搁份报纸于大腿,悠闲读着,而不是用它揩拭屁股沟。西方人用的厕纸,较之于世界其他地方人用于擤鼻子的纸,还要柔软。当然,比方而已,因为用纸擤鼻子,在世界其他地方人看来,实在过于奢侈,想都不敢想。纸不是用来擦排泄物,而是用来写东西,比如,写我正写着的检讨书。西方人真的奇怪,琢磨不透,做事方式匪夷所思,做出的东西却令人惊叹。有力证据便是他们用的舒洁面巾纸和舒洁双层厕纸。我承认追求西方人的享受,推崇西方生活。我实在不愿再过那种真实的乡村生活,不愿再见到心地不善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和刻薄悭吝的姨妈。我不愿再尝那种乡土生活滋味,上茅厕时,屁股接二连三遭传播疟疾的蚊子叮咬。估计,一些演越南人的群众演员会尝到这样的滋味:韩力打算要他们使用这个茅厕,为塘里鲇鱼提供养料。剧组成员当然不用这样的茅厕,而是享用建在干地上一排用化学剂清洁的卫生间。我是剧组成员,因此,韩力邀我第一个“亲幸”这个茅厕,我表示遗憾,予以婉拒。我给他说了个笑话,借以缓和我的听来多少生硬的拒绝。
“你知道,我们怎么辨别菜市里卖的鲇鱼是不是在这样的塘里养的?”
“怎么辨别?”韩力一副准备铭记于心的样子,问道。
“在这种塘里养的鲇鱼,因为老抬头盯着屁眼,长着对眼。”
“这个解释真妙!”韩力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打我胳膊,“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建的寺庙。真是漂亮极了。特效那帮家伙到时会炸掉它,我真不愿看到那样的场面。”
韩力最中意的或许是搭建的庙,但在我眼里,他建的公墓才是杰作。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公墓。后来,我去巴丹半岛(3)难民营现场招募一百名越南人做群众演员。过了几夜,我回到摄制组,又上公墓转了转。说到巴丹半岛招募,很伤情绪。我遇到了几千名从越南逃出的衣衫褴褛的同胞。之前,我见过不少难民,指挥官,这场战争使得几百万越南人哪怕在自己国家也流离失所,但巴丹半岛这群混乱权且称为人的难民,是全新的物种,西方媒体甚至给他们安了一个新名:船民。乍听,或以为,指的是新发现的亚马孙河流域的土著部落,或是某个已消失的神秘史前族群,该族群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他们用过的水上交通工具。当然,有人将这些“船民”看作一群背井离乡的人,也有人将他们看作一群遭自己国家抛弃的孤儿。无论怎么看,他们状态极差,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更差:头发杂乱,粘连成结;皮肤像干枯树皮;嘴唇皲裂;身体上东肿一块西肿一坨,散发出像条旱鸭子驾驶的拖网渔船散发出的气味,亦即满船呕吐秽物的气味。他们太想找份活,听我按剧组标准给的报价,一天一美元,竟没有任何不屑表示。他们急于摆脱绝境的心理,还可由一件事情看出来:没有一个人——重复一遍,没有一个人——为多得些报酬,与我讨价还价。我没敢想过会有一天,我的同胞竟然不讨价还价。“船民”显然明白,供求天平如今不倾向他们。然而,真正让我情绪低落的是,我问其中一个群众演员、一个难掩贵气的前律师,国内情形是否真如外面谣传那么糟糕。“这么说吧,”她答道,“共产分子坐江山前,让我们受害的、让我们提心吊胆的、让我们低声下气的,是外国人。如今,干这些事的正是我们的同胞。我想,这就叫情况改善了吧。”
她的话让我震颤。少校的死,似乎被我忘到了脑后,成了我沥青般过往上的一个黑点。我的良心如一只猫,匀着呼噜好好睡上了几天。但现在,这只猫又被惊醒。越南在发生什么?我又在这里做什么?为了平静不安的心,我只得回想我与莫利女士分别时她说的话。我告诉了她,我打算接下好莱坞这份工作。为此,她做好饭菜为我饯行。吃饭时,我几乎动了真情,悄不冷冒出一个想法:即便对拉娜实有感情,或许,我同时也真心爱着莫利女士呢。莫利女士似乎早料到我会动这心思,一瓢凉水泼下,提醒我说,我俩已相互承诺,爱是自由的,不能相互羁缚。“你别觉得欠我什么。”她吃着橙子冰糕,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我嘴里说道,心里仍难免伤感。唉,一种爱无羁无缚,一种爱缱绻缠绵,我再怎么想要这两种爱,也不可兼得啊。或说,不定呢。的确,任何社会都有不少嘴滑齿俐之人,他们说的做的,在公众面前是一套,私底下又是一套。但是,莫利女士不是这类人。我俩在她卧室里践行完无羁无缚之爱,紧紧拥偎在一起。四周幽黑。她说:“你有这个能力,可以帮他们把这部片子拍出彩来。这部片子本身可能不错,但是,我相信,你能让它拍得更好。你可以为以后的影片该怎么表现亚洲人做出一个范本。这可不是小事。”
“谢谢你,莫利女士。”
“叫我索菲亚。真是讨厌。”
我真能改变什么吗?假若敏或莫利女士知道,我与大导演合作,不过是他的同谋,帮他剥削我的同胞难民,他们该作何想?我看到难民哀伤、茫然的脸后,信心打了折扣。这也是一种提醒:我还有悲情悯怀。它们像筋,将更加粗硬更加革命的东西系连起来。没有前者,后者会散掉。因为这种情怀,我思乡愈炽,仿佛在经历一场高烧,烧得我近于垮掉。就这样,我回到了剧组,去了韩力平地里搭建起的小村庄寻找慰藉。尘土小路,草顶茅屋,屋里的泥土地面,简陋的竹编家具,猪圈,一群夜里发出轻轻喷息的猪,刚孵出的啾啾小鸡,黏稠空气与蚊虫叮咬,一不小心便扑哧陷进去的黏糊的水牛粪堆。此情此景让我神伤,让我生起一种渴望,两样心情交织,使得我头晕目眩。村庄样样具备,只缺人,对我而言,最该在村庄的人是母亲。她在我去美国上大学后不久便离世了,年仅三十四岁。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写了封信。信短如电报,直奔主题:“你母亲因肺结核去世,堪怜。葬于公墓,立真碑。”好一块真正的墓碑!他还用其固有方式特别注明,母亲本人无半钱积蓄用于料理后事,因此,墓碑等费用由他支付。信我读了两遍,感到愕然。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写的信。痛苦袭来,像滚烫铅水注入我仿佛空空的腔体。母亲生前的确长年生病,但不至于病入膏肓,除非她之前一直对我隐瞒真实病情。她去世前的最后几年里,我俩很少见面,先因为在西贡上中学,离家数百英里远,后因为去美国上大学,离家更是上万英里之遥。我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去美国上大学前的一个月,与她作一次长久分离前的道别。美国大学为我提供的奖学金只包括一次往返机票,因此,我去美国后,期间没钱回南越过新年或度暑期,换句话说,要回到南越,得在获得学位后,如此,四年里见不到母亲。当我面,母亲表现坚强,一直挂着笑,一口一个“甜点”叫我。她说的甜点,是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的面上有一层巧克力的饼干。每年只有圣诞节,父亲才像主恩赐其子民一样赐我一些饼干。她给了我几样带去美国的东西:一支自来水笔,一个本子,再就是一盒进口的那种饼干。她只在圣诞节才抿嘴咬上一小点,整整一盒,对于她,该是多大一笔钱啊。她识字少,读的时候还要念出声来,字写得羞于见人似的,小点大。我到了十岁,她写的东西由我代笔。本子和自来水笔在母亲眼里,一是象征所有她自己没能获得的东西,二是象征了我或出于天主佑护或出于偶然的基因组合,似乎命中注定要获得的所有东西。饼干我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吃光了。大学期间写日记的本子如今已化为灰烬。自来水笔,先没了墨水,后来不知何时被我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