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我太喜欢公墓了。它可是你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杰作。”
“三十分钟后,公墓就轰轰炸没了。快去拍张照吧。”
公墓和母亲墓地只是假的。但因为大导演一时心血来潮,因为他莫名其妙的想法,这片韩力搭建的场景要被连根端掉,我出奇地难过。我须最后一次祭拜母亲,看一眼公墓。只有我这样多愁善感。剧组人员在用午餐,公墓空无一人。墓地间布满纵横交错的浅沟,沟里汽油闪着粼光。每块墓碑后绑有雷管、磷光弹。地上支起一捆捆烟幕弹,因为墓碑与草的遮掩,不会出现在镜头里。齐膝深的草,撩刺着我裸露的脚踝与小腿。我脖子上挂着相机,走过一块块墓碑。墓碑上死者名是韩力写的,他从洛杉矶电话簿上抄得这些名字,它们的真正主人想必还活在人世。只有一块墓碑上的名字与墓冢主人相符,亦即我母亲的名字。我跪在母亲墓碑旁,与她话别。过去七个月,没有敬畏之心的天气损蚀了贴在墓碑上复制的照片,脸大部分已变模糊。墓碑上名字的红漆失去了亮色,像路边地上的干血。我想着母亲在人世间如此短暂,想着她几乎没得到任何机会,想着她做出了如此大牺牲,想着她为了娱乐大众还得遭受最后的屈辱,悲从心来。我感觉,她干干的、纸般薄的手,一如生前,轻轻地伸进我的手。
“妈妈。”我额头抵住墓碑,说道,“妈妈,我多么想念您啊。”
我听到酒仙少校空空之音,他在笑。这是我的幻觉?还是天籁真的俱寂?总之,一切出奇地静。我甚至可感觉到母亲魂灵。我以为,可与母亲魂灵说话了,仿佛母亲也想轻言细语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巨响,脸挨了重重一击。我原本跪在地上,重击之力掀起我的身体,将我在一片电光石火中抡了出去。我晕晕乎乎,像被一分为二,一个“我”飞向空中,另一个“我”在一旁观看。后来,有人称这完全是突发事故,起因是一个爆炸装置出了问题,从而引发第一轮爆炸。其实,我已认定这绝非事故。对这起事件负责的只能是一个人,他对细节要求精细严苛,甚至亲自安排一周菜单,就是大导演。但当时,大火中,冷静的“我”认为,因为内心对天主不敬,遭到天惩。冷静的“我”看到,另一个“我”歇斯底里惨叫,张开双臂,胡乱扑腾,像一只折翅的鸟儿。他前边腾起又高又宽的烈焰,炙灼的热浪盖过他,他与冷静的“我”失去了感觉。无助绝望,如一条巨蟒死死缠绞住两个“我”,令人窒息。两个“我”终被绞合为一个我,缠绞的力度让我几乎晕厥。背重重撞到地面。四周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浓烟如一头头毛茸茸野兽,冲着我,不断变换模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冒出难闻的汽油味。我的肉体此刻如撒上盐的松软烤肉。我晃晃悠悠站起身,耳朵原本像被塞上,又被一声巨响震通了耳朵,土坷石块,流星雨般带着哨声,自眼前、脑后、耳边、头顶掠过。我抬起一只手护住头,另一只手扯起衬衣捂住口鼻。浓烟烈焰里,我发现一条狭窄通道。泪水和烟尘模糊刺痛了我的眼睛,但顾不得这些了,又一次拼着命朝通道跑去。爆炸再起,冲击波如巨掌重重拍在背部,一块墓碑从我头顶飞过,一枚烟幕弹在通道上翻滚,一团灰白色云蒙住了眼睛。我只能凭对温度的感觉,哪里温度低就往哪里跑,又咳又喘,终于跑到一片开阔地。我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继续奔跑,一路上挥舞双手,喘着粗气,拼命吸入一点氧气。我感受到了怯弱者想感受但从不敢感受的东西,劫后余生的惊悸。恐怕只有与从未输过的赌徒玩俄罗斯轮盘赌竟然还活着的人才有这种感觉,死亡压顶的感觉。是的,说到底,我是个懦夫。就在我要感谢我从不信的天主时,无数只喇叭吹响,我又被震得失去听觉。一片寂静中,地面自眼前消失——将我吸附于地的引力消失——另一种力量将我推向空中。我看到一片火光的残存公墓,随着我被愈推愈高,公墓也在退隐。整个世界离我越来越远,先霭般模糊,接着融入一片死寂的幽暗。
霭般模糊……此刻,我的一生正是如此,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只是放映速度过快,看不清大部分内容,只能看清自己。奇怪,我的生活在倒放,像电影画面倒放,比如,原本从楼上跌落下来、啪地摔在人行道上的人突然从地面跃起,倒飞向空中,倒飞进楼上窗户。闪过的我生活的一幕幕正是如此:我倒着飞快地跑,背景色彩斑驳,像印象派画作;身体渐渐缩小,缩至一个十几岁少年,一个小孩,一个满地爬的婴孩,最后,竟是全裸的小人;我啼哭着,被吸入一条每个母亲都有的通道,进到没有星点光亮的黑洞。在最后一线光亮自眼前消失那刻,我突然想到,死而复生者看见的隧洞尽头的光,其实不是天堂之光。换句话说,他们所见,其实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回忆一下吧,每个人通过人生第一条隧洞时,情景不都如此:隧洞尽头的光照进我们胎儿时所处的幽暗世界,刺激着我们紧闭的眼帘,招引着我们爬往滑滑坡道,坡道将我们送入最终将与死亡相约的世界。我张口想叫,接着,睁开眼睛——
原来,我躺在床上。床边挂着白色布帘,将我与外边隔开。我陷在床里,盖着一条白色被单。隔着布帘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轮子在油地毡上的滚动声;橡胶鞋跟与地面摩擦出来的挠心的吱吱声;一台台孤独的电子仪器发出的哔哔声。不知何时何人给我穿上了薄薄绉纱质地衣服。衣服轻,被子轻,然而我感觉身上像压着勒勒刮刮如军用毛毯的重物,如同遭遇非礼。一个一身白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尾,像患有诵读困难症,吃力读着手里写字板上夹着的图表;头发跟航天物理研究生的头发一样杂乱;圆鼓鼓的肚子不受腰带管束,向外凸腆,盖住了腰带。他正对着一台磁带录音机咕咕哝哝。“病人昨天入院;病情:一度烧伤,吸入烟尘,体表擦伤,脑震荡。他是——”他注意到我盯着他,“啊,嗨,早上好。”他说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年轻人?点点头。很好。能说点什么吗?不能?你的声带、舌头没问题。还处在惊吓中。记得自己名字吗?”我点点头。“好的!知道你在哪吗?”我摇摇头。“在马尼拉一家医院。这可是钱花得最值的地方。它的所有大夫不仅是MD,还都是PhD。PhD意思是,全都是菲律宾大夫。MD意思是马尼拉大夫。哈,开个玩笑,年轻的朋友,瞧你黄黄的脸。MD当然指医学博士,PhD呢,指哲学博士。这就是说,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我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3)你刚受这么大惊吓,身体状况还能这样,比较而言,相当不错了。嗯,有些伤,不过不算什么,要知道,你本来非死即残,至少断胳膊断腿。一句话,你命大。话虽这么说,我想,你头一定疼得厉害,拿莎莎·嘉宝的曼妙身材打个比方,应该疼到难以置信程度。我绝不建议用精神分析法。若有什么建议,一个护士就行了。不过,我们这儿漂亮护士都出口去了美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那好,先休息。记住,最好的医疗,就是要知道什么是相对论。无论你感觉多糟,知道有人比你的情况更糟,就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