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说罢,他穿过布帘,房间里又只剩我。头顶天花板白色,床单白色,被单白色,病号服白色。或许全身白色就没事了,我偏偏感觉不好。我恨白色房间。如今,我独自待在白色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我可以不看电视,但不能没书读。可房间里甚至没一本杂志或一个病友,减轻我的孤独感。时间像精神病人口里流出的涎沫,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滴答着,缓缓流逝。因幽闭而产生的不安恐惧压上我心头。在这种情形下,往事仿佛显现于空空如也的白色墙面。谢天谢地,有人来看我了,把我从幻象侵扰中解脱出来。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四个群众演员,扮演拷问平的越南人,来到我的病房。他们刮了胡子,换上了牛仔裤、T恤,不再像刑讯者或坏人,恢复了有点失去方向、适应不了新环境却也无害的难民模样。他们只带了一个包有一层薄薄透明纸的果篮、一瓶尊尼获加。“怎么样,头?”最矮个说道,“你看起来状态很差。”
“还好。”我声音沙哑,说道,“不是很严重。你们真不该——”
“礼物不是我们的。”高个子前南越军队中士说道,“导演送的。”
“他还真好。”
高个子中士与矮个子互看了一眼。“你若这么说——”矮个子说道。
“什么意思?”
高个子中士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这么快提这事,上尉。来,先喝一杯。至少你还能喝上这家伙送的马尿。”
“马尿也没关系,我来点。”矮个子说道。
“给每人倒一杯。”我吩咐道,“你说‘至少你还能’,什么意思?”
高个子中士一定要我先喝酒。尊尼获加调和威士忌,大众酒,色亮、味甜、暖身,如长相平平但对自己男人贴心贴肺的太太,一口下去,让人感觉舒爽。“传言说,昨天的事是意外。”高个子中士说道,“可这意外也太他妈凑巧了不是?你跟导演吵了架——没错,谁都听说了这事——结果,谁都没事,偏偏你挨炸了。我是没证据。可这事也太他妈凑巧了。”
他给我又倒了杯威士忌。我没表态,望着矮个子。“你怎么看?”
“我看,美国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他们连我们的总统都敢干掉,是吧?怎么就不能干掉你呢?”
我的内心像条小狗,陡地警觉起来,嗅着一切可疑气味,听着一切可疑动静。不过,我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几个疑神疑鬼了。”
“疑神疑鬼的人至少会对一次。”高个子中士说道,“那就是他会死。”
“信不信由你。”矮个子说道,“啊,对了,我们几个今天来,不只是为说这事,还想说声谢谢,上尉,谢谢你拍片期间为我们做的一切。你处处照顾我们,为我们争取更多报酬,为我们跟导演争吵,真是尽力了。”
“说的是,来,让我们用那个杂种送你的酒敬你,上尉。”高个子中士说道。
不管怎样,他们将我当自己人、敬我酒,我的眼睛噙满泪水。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要人认可接纳的需求。转念一想,自己突然变得这样脆弱,可能是此次劫后余生留下的后遗症。敏早就告诫我,我们做地下工作,别期望获得勋章、晋升或招摇过市。我也早将这些东西置之度外。因此,他们的赞美,于我确实突兀。他们走后,我回味着他们的话,不用杯子,而直接对着酒瓶喝着尊尼获加,说不出有多舒畅。可晚上,具体何时记不大清楚,喝完酒瓶里的酒,我又倍感孤独。房间里,除了自己,只有乱七八糟的思想。这些思想如诡诈的出租车司机,载着我去到了我厌恶的地方。病房黢黑一片,我看到了另一间全白房间。那也是我曾呆过的房间,在西贡国家审讯中心大楼里。在那个房间,在克劳德监督指导下,我做第一次作业。那时不像现在,我不是病人。病人,贴切说,应该称犯人,他的长相烙在我记忆里,至今清晰。他被关的房间,每个角落安装了摄像头。通过摄像头,我常常细细观察研究他。房间墙面一寸不落被涂成白色。床架、桌、椅、桶,房间里仅有的几件摆设,被漆成白色。连盛饭菜的盘碟、喝水的杯子、一块肥皂也是白色。他只被允许穿白色T恤、白色大短裤。除门外,唯一有口之处是排污口,墙角一个很小的黑孔。
建房刷漆,我都在场。房间全白,是克劳德的主意。在房间安装空调,将室温恒定在十八摄氏度,也是克劳德的主意。十八摄氏度,西方人都觉凉,对犯人而言,则是寒冷。“这是一个试验。”克劳德说道,“目的是观察犯人心理在这种环境里是否失去抵抗力。”所谓“这种环境”,除前述设施外,包括头顶长明的日光灯。犯人只看到日光灯的光,因为看不到阳光,他不知道时间。因为全白,他失去空间感。两者可谓完美结合。最后,在房间墙上安装几个漆成白色的音箱,它们时刻放选定的音乐。“我们该放什么音乐?”克劳德问道,“得是他受不了的音乐。”
克劳德望着我,等我回答,准备给我打分。我很想帮助犯人,可无能为力。就算我不选,克劳德最终也会发现他受不了什么音乐。再说,我若不拿主意,我这个好学生的光环会失去些许亮色。最后,犯人要从目前处境中脱身,唯一真正的希望不在于我,而在于整个南越得到解放。于是,我说道:“选美国乡村音乐吧。越南老百姓受不了这种音乐。那种南方口音,那种稀奇古怪的节奏,唱词写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反正,听乡村音乐让我们有点抓狂。”
“好极了。”克劳德赞道,“那么,选哪首歌呢?”
我做了一些研究之后,去到西贡一家很受白种军人欢迎的酒吧,从自动点唱机上弄到一张唱片,家喻户晓的汉克·威廉姆斯的《嗨,美人儿》。汉克·威廉姆斯是偶像级乡村音乐歌手,鼻音浓重,至少在越南人听来,让乡村音乐听起来十足白人味。连受过美国文化熏陶的人,如我,听他这张因频繁播放而嘶嘶沙沙的唱片都难免不寒而栗。在美国,白人可以演奏爵士乐,黑人可以演唱歌剧,但乡村音乐是种族隔离色彩最浓的音乐。一群白人将黑人捆绑起来,动用私刑时,估计很喜欢乡村音乐。不是说乡村音乐一定就是白人对黑人施加私刑时爱听的,但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音乐可为私刑助兴。正如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是集中营纳粹军官们,还可能是杜鲁门总统考虑是否用原子弹轰炸广岛时爱听的音乐,因为,古典音乐精妙高雅,恰好适合有精妙高雅思想的人在灭除粗俗野蛮的群氓时听。美国内陆的白种男人野性嗜血,比较而言,属低俗之类,乡村音乐正合他们。在西贡,因为害怕白种军人和着乡村音乐节奏狠揍他们,黑种军人绝不会去到白种战友光顾的酒吧。在那些酒吧,白种军人让自动点唱机不停播放汉克·威廉姆斯之类的乡村歌曲。充满磁性的歌声传达着:黑鬼勿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