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6页)

赫德谈的这些类型,像书的纸页明摆着,确实存在。多数越南人是一本页数很多的书,绝不只是一张纸。不过,看赫德博士打量我的神态,我认为他没视我为一本厚书,只当我是一页纸,一张上面的内容易读易懂的纸。我要向他证明,他错了。

“我敢打赌,先生们,”赫德博士将注意力转到桌旁其他人,说道,“你们中只有这位年轻人通读了我这本书。”自桌旁漾开一片笑声,笑的人并没觉尴尬。不知怎的,我感觉,我倒成了笑柄。“通读?”议员说道,“得了,理查德。这几位最多也就看过封底,读过封底文字。多一点,我可就要大吃一惊了。”又一阵大笑。赫德博士没觉这是羞辱,反倒显得很开心。在这个场合,他就是国王。但是,他没把头顶上的著作皇冠当回事情。鉴于他的书受欢迎的程度,鉴于他在周日谈话节目里的出镜率,鉴于他身为华盛顿某智库常驻学者的尊贵地位,毫无疑问,他听过太多赞扬,因此赞扬于他已淡如白水。喜欢他的人很多。空军将军们尤甚,聘他为战略顾问,常托他游说总统及其顾问们,宣传轰炸产生的各种非同一般的效果。参议院和众议院议员们,比如议员先生,以及像他的选区一样有生产用于轰炸的飞机的那些议员,也喜欢赫德博士。“说到我这本书,”赫德博士说道,“为了给我留面子,老实话可以少讲点,客套话可以多讲点,能这么做,似乎够了。”

其他人又大笑起来,只有我旁边的中年男人没有大笑,连咯咯小笑都没有。他穿蓝不蓝灰不灰的西服,一条颜色不抢眼的条纹领带像狗链一样勒住脖子。他是律师,主打人身伤害官司,也擅长集体诉讼。他一边挑挑拣拣吃着一盘华尔道夫沙拉,一边说道:“你说留面子,很有意思,赫德博士。世道变了,对吧?二三十年前,估计没哪个美国人会面不改色地说‘留面子’这话。”

“我们今天说的很多话,估计二三十年前,美国人做不到面不改色地说。”赫德博士说道,“‘留面子’有它的用处。我是以一个在缅甸与日本人打过仗的老兵身份说这话的。”

“日本人当年可难对付。”议员说道,“我父亲就这么跟我说。尊重敌人没错,实际上,尊重他们是一种高贵行为。我们为他们提供过一些援助,看看他们因此取得了多大成就。如今,随便沿哪条街开车,一路上总能见到日本车。”

“日本人在南越也有过大投资。”将军说道,“他们在那销售摩托车、磁带录音机。我就曾有一套三洋立体声音响。”

“三十年前,他们还占着你们国家呢。”议员说道,“知道吗,日本人占领越南期间,一百万越南人死于饥荒?”他的问题是提给其他几个穿西服的男人的,等他们评论。这次,他们没哈哈大笑,也没咯咯小笑。“不会吧。”主打人身伤害官司的律师说道。一个人吃完沙拉,等着上嫩牛排、烤土豆,在这个空当里,听到这么一个数字,也就只能说“不会吧”。好一会儿,每个人像对着视力表认真检查视力的病人,眯眼盯着各自盘里食物或杯中鸡尾酒。我呢,则盘算着如何让议员无意弄得冷场的局面暖起来。将军和我原本做到让参加晚餐会的人感觉开心就行了,但议员提起饥荒这种美国人不知为何物的事情,让晚餐局面变得复杂起来,给我俩增加了任务与难度。饥荒两字只能让他们想到冥世里骨瘦如柴的死人的画面。将军和我不是要给他们描绘这样的可怕画面。须知,一个人永远不该要求他人想象跟自己一样,这种精神换位让多数人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如果他们心里还有别人,他们只要求别人同于自己,或者至少可能同于自己。

“那场悲剧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道,“说句实话,我们在美国的同胞多数已不大关心过去,他们的心思更多放在如何成为美国人上面。”

“成为美国人?他们怎么做?”赫德博士问道。他的目光再次越过眼镜上沿定在我身上,给我感觉,审视我的不是一双而是四只眼睛。“他们——也就是我们——也主张拥有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我答道。之前,我也这么回答过很多美国人。除赫德博士外,桌旁其他人都点头赞同。我忘了,赫德博士是从英国移民到美国。他的四维视线,亦即他的两只眼睛和两块眼镜镜片,一直锁定我,让我心慌。“那么,”他问道,“你幸福吗?”这是一个只有很亲近的人才可问的隐私问题,如同问我的薪水。在越南,这么问挺正常,但在美国,这是禁忌。然而,更难堪的是,我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回答不幸福,这会让美国人认为我不是好人,因为美国人将不幸福视为道德失败与思想犯罪。可是,如果回答幸福,这又让我显得品位太低或愚妄自大,无异于自我炫耀或幸灾乐祸。

这时,几个侍者肩托有主菜的菜盘进到包厢,面色凝重,像等着为埃及法老殉葬的仆从。我以为,面前一旦摆上大块肉,赫德博士就不再注意我。我错了。待侍者退出,他仍追问刚才的问题。我答曰不是不幸福。这个双重否定像浮在空中鼓鼓的气球,听似圆滑,其实不堪一击。过了一会,赫德博士说道:“我以为,你‘不是不幸福’这话说明,你在追求幸福,只是尚未抓住它。我想,我们大家都是如此,对吗,诸位?”其他几个满嘴牛排和红酒,含混不清地挤出了一声同意。一般说来,美国人不信任知识分子,但畏权威、服名气。赫德博士不仅有相当的权威和名气,而且一口英国腔。英国腔,对于美国人,作用好比训狗时的刺激哨音。我没被英国人殖民过,英国腔于我毫无影响。我打定主意,在这场临时发起的研讨会上,不可为他左右。

“那您呢,赫德博士?”我问道,“您幸福吗?”

博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拿着餐刀分开盘里的豆子,然后,对准了一条窄薄的牛排。“很显然,你已明白,”他说道,“这个问题不会有合适的答案。”

“难道肯定的答案不是合适的答案?”地方法官助理说道。

“并不。因为幸福,美国式幸福,是损人利己的游戏,先生。”赫德博士说话时,头缓缓做弧形运动,他要确保目光扫过每个人。“一个人要是幸福,其幸福参照物肯定是他人的不幸。参照过程,可以很肯定地说,是两极互换过程。假设我说我幸福,他人则肯定不幸福,而这个‘他人’极可能是你们中的某位。可是,假设我说我不幸福,这可能会让你们中某些先生感觉更幸福,但也会让某些先生不安,因为在美国,人人都应该幸福。我相信,我们面前这位聪明的年轻人凭直觉已认识到,一方面,所有美国人的确享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也就仅此而已,另一方面,很多美国人肯定得不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