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6页)

“你提到了苏联人,很有意思。”将军说道,“正如你所写,赫德博士,斯大林和苏联各个民族,在性格方面,与其说近似于西方人,倒不如说更近似于东方人。你说,冷战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不止于国家之间的冲突,甚至不只是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这个观点绝对正确。冷战的确是东西方之间的冲突。苏联人实际上就是亚洲人,但与我们不同,从不了解学习西方人思维、行动的方式。”无需赘言,将军所说正是我在为这次聚会或者说这次面试做准备时,替他从赫德的书里提炼总结的要点。此刻,我仔细观察赫德博士,看他反应。他竟不动声色。尽管如此,我很自信,将军这番话对他产生了作用。没有哪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想听到别人以赞许的态度引述自己的观点。这类人,无论多么盛气凌人或矜持自谦,其实是一群敏感、防卫心理极强的生物,如影星,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远没有影星富裕与风光。只需挖掘到一定深度,就能看到他们白白的、肉肉的、像埋在地里的根块的自我。总是可以拿他们说的写的东西当作挖掘出他们自我的利器。为帮将军挖掘出赫德博士的自我,我加了把力,说道:“我们应该与苏联人斗争,关于这点,没有异议,赫德博士。但是,并非人人知道为何这么做。与苏联人斗争的理由,与您提出的为何同苏联人在越南的跟班进行斗争,以及我们现在为何仍须继续与他们斗争的理由密切相关。”

“你指什么理由?”苏格拉底式的赫德博士问道。

“我来告诉你。”议员说道,“不是我的话,是约翰·昆西·亚当斯在谈到伟大美国时说的话。‘无论自由与独立的旗帜已在或将在何处飘扬,她的心与那里的人们同在,她的祝福与他们同在,她的祈愿与他们同在……她’——美国——‘总是抱着美好意愿,希望天下人均享自由与独立’。”

赫德博士又露出了笑容,说道:“很好,议员。就是英国人也不能与约翰·昆西·亚当斯辩论。”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怎么就败了。”地区法官助理一边示意领班再上一杯鸡尾酒,一边说道。“我以为,”那个主打人身伤害官司的律师说道,“诸位想必也如此理解,我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过于谨慎。我们担心声誉受损。我们如果干脆接受声誉短时受损的结果,就可以打出雷霆万钧之势,让你的越南人民看看,哪一方真正该是胜者。”

“或许只有像斯大林和毛才能在当时做出恰如其分的决策。”将军说道,“已死几百万人,再死几百万人又有何妨?你不也写过类似的话,赫德博士?”

“你读过我的书,读得比我想的还要细致,将军。毫无疑问,我俩一样,目睹过最残酷的战争。因此,我谈到美国越战失败的真正原因时,若有任何逆耳之词,你会谅解。”赫德博士将眼镜顺着鼻梁上推,直推到两个眼睛终于通过镜片看东西的位置。“指挥越战的美国将军们指挥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你们推崇的日本人战法了如指掌,但无法放开手脚主导战争。美国将军们本可发动一场一举荡平一切的战争,东方人懂而且敬畏这样的战争,看看美国轰炸东京、广岛、长崎就明了这点。但他们不得不,也可以说,主动选择打一场消耗战。东方人视这样的战法为软弱,相当正确。我说错了吗,将军?”

“要说东方还有什么用之不竭的资源,”将军说道,“这就是人。”

“说得对。接下来,我再和你谈谈别的方面,将军。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感到悲哀。可是,我目睹了支撑这个结论的论据。不仅书里有,档案中有,缅甸战场上也有。因此,不由得我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东方,人多命贱。用东方哲学的话说——”赫德博士顿了顿,“生命如草芥。或许,这个结论不通人情,有违人性,但事实就是,东方人不像西方人这么尊重生命。”

在给巴黎姑妈的信中,我写道,听完且明白了他的观点,即便侍者送来了鸡尾酒,好一阵子,全桌人陷入沉默。议员晃动杯中酒,问道:“你怎么看,将军?”将军呷了一口加苏打水的科涅克白兰地,答道:“毋庸置疑,赫德博士说得对,议员。道出真相之言往往逆耳。你怎么看,上尉?”

将军的问题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于我。我端着满满一杯马提尼酒正往嘴边送,才到半路,很不情愿地放下酒杯。不过,喝了三杯马提尼酒和两杯红葡萄酒,我感觉脑袋里充满真知灼见,亟待释放。“我觉得,”我说道,“请允许我不能苟同赫德博士的观点。其实,东方人认为,生命肯定有价值。”将军皱皱眉头,我顿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不过,我能察觉出空气中紧张的静电在加剧。“如此说来,你认为赫德博士的观点是错误的。”议员说道,他的表情和语气透着一种约瑟夫·门格勒大夫(7)对待某些囚犯时想必会有的温和。“哦,不。”我赶紧应道。我开始冒汗,贴身衬衣随之濡湿。“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了解,诸位,生命在我们看来只是有价值——”我又停顿了一下。听众们随之朝我这边轻微到无法察觉地倾过身子——“而在西方人看来,可是无价呀。”

几位将头转向赫德博士。他朝我举起鸡尾酒,说道:“若由我本人表达你刚才的意思,不会比你表达得更好,年轻人。”此话一出,紧张随之终于彻底消除,接下来,大家以爱抚宠物的情感用嘴唇轻触慢抿鸡尾酒。我与将军交流了一下眼神,他赞赏地点了点头。见东道主满意我们的表现,我认为可以问自己的问题了。“这问题或许很幼稚,”我说道,“可还是忍不住问。我们本以为来的地方是一个乡村俱乐部哩。”

好像我说了一个好笑得无以复加的笑话,东道主们听后哄堂大笑,连赫德博士似乎也被逗乐,喝着曼哈顿鸡尾酒,咯咯地笑。将军和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等着答案。议员瞥了一眼领班,领班点点头。于是,议员说道:“诸位,时刻到了,我们现在就去乡村俱乐部。别忘了端上鸡尾酒。”领班在前面引路,我们端着鸡尾酒,紧随其后,顺过道走到当头,见一道门。领班将它打开,宣布道:“先生们,到了。”里面才是我之前料想的房间样子。墙全部镶着木板,木板墙上饰有一个雄鹿头,头上的鹿角足以挂我们所有人的外衣,空气里弥漫着烟味,灯光昏暗,皮沙发上坐有几个着紧身衣的年轻女子,她们本就妩媚,在昏暗灯光里愈显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