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一路上,我俩没再说话。到了酒店房间,邦几乎倒头便睡着了。房间很暗,我躺在床上,烟灰缸搁在胸脯上,边抽烟边思忖。那是唯一敏许可、将军也赞同的任务,要颠覆一部影片、改变它代表的内容,一句话,不让它歪曲恶解我们的形象,我怎么就做砸了呢?酒店外,汽车喇叭鸣个不停。房间天花板上竟现出了躺着的桑尼和酒仙少校,他俩像习惯了一直这样呆在上面打发时间,这教我不得安宁,难以入睡。隔壁房间里,床的弹簧被压得嘎吱嘎吱,且没变化。这种声音无助于催眠。弹簧嘎吱了很久,久到匪夷所思。估计,隔壁该躺着一个可怜女人,默默承受对方没有花样的动作。我同情起她来。突然,动作的男人像打完一场仗,粗着嗓门大吼一声。我的心因此落地:俩人活已干完。我错了,没完哩。吼声刚停,只听他的伴带着欣赏的语气、拉着长长的声音,低沉地发出了男人味十足的交媾请求。我委实吃惊。不过,后面还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自将军和夫人上机场为我们送行后,意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说到机场送行,当时,将军穿大翻领西装,夫人一袭淡紫色奥黛。将军送我们四个英雄一人一瓶威士忌,合影,挨个握手送我们上飞机。我走在最后。跟我握手时,将军攥着我的手,说道:“跟你说一句话,上尉。”
我退到一旁,让其他乘客登机。“我听着呢,将军。”“你知道,夫人和我一直视你为义子。”将军说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这点,将军。”他和夫人的神情都很阴沉,我很习惯,因为父亲看我时通常是这样的神情。“我们这么待你,你怎么能——?”夫人说道。我已惯于伪装,挂出一副惊诧的表情:“我怎么能什么?”“想着法子勾引我们的女儿。”将军说道。“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夫人说道。“大家?”“各种风言风语。”将军说道,“那次婚礼,你跟她说话,我就该看出苗头,可我没看出来。我没想过你竟然会怂恿她在夜总会里寻求什么发展。”“还不止这点。”夫人插话道,“不过,就是在夜总会,你俩已够招摇。大家看到了。”将军叹了口气。“你想毁掉她,”他说道,“这事,我几乎无法相信。尤其你还曾住在我们家,曾视她为孩子,视她为妹妹,我就更无法相信了。”“是妹妹。”夫人强调。“你让我失望了,我很难过。”将军说道,“我想过留你在美国,留你在身边。要不是这件事情,我本决不会让你走的。”
“将军——”
“你不该这么没脑子,上尉。你是军人。所有事情,所有人,各有其所。你怎么以为,我们会让女儿与你这类人在一起?”
“我这类人?”我不解道,“您说的我这类人是什么意思?”
“哦,上尉,”将军说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可你也是,算提醒吧,一个杂种。”他们等着听我说什么。但是,将军说的最后两个字像往我嘴里塞进了一团东西,噎得我说不出话来。见我无话可说,将军和夫人摇摇头,表情既气又哀外加责备,径自走了。我立在登机口,拿着威士忌,想立刻当场打开酒瓶,或许喝几口酒有助于我吐出将军塞进我嘴里的两个字。它们卡住我的喉管,味道像一只让越南肥沃的泥浆彻底浸透的毛袜。我早忘了,最低贱的人随时会被招待的这种待遇。
第二天大早,太阳还没出来,天色仍暗,我们起了床。吃早餐时,除了进食声,没人说话。之后,克劳德驾车载着我们从曼谷出发,往基地驶去,需要一天。目的地在与老挝交界处不远的林地。克劳德将车拐上一条是土路的支路,这时,太阳已沿自己的轨道慢慢滚落到我们身后。路两旁是外皮白色的白千层树林,路面坑坑洼洼,为避大洞小眼,车左拐右转。深入到林中一公里处,到了一个军事检查站。所谓检查站,其实是一辆吉普车与坐在车上的两名穿橄榄绿战斗服的年轻军人。他俩脖子上挂着求菩萨佑护的护身符,M-16枪搁在大腿上面。我真真切切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大麻气味。他俩懒得从车里起身,甚至懒得睁开半闭的眼睛,挥挥手便放行了。我们沿路上车辙继续往前开,一头扎进了林子更深地段。树林干高枝细,抬头望去,如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影影绰绰。终于,我们从林海里冒出头来,到了一处空地,这里建有一座座小小的四方吊脚棚屋。好在棚屋窗户映着照明电灯,不然,这里真是完全与世隔绝的野林荒地。棚屋顶盖着假发似的棕榈树叶,连接吊脚棚屋的门与底下地面的是长条木板。狗吠声将屋内人影招到门口。我们从车里爬下来,一个班规模的人影也朝我们这边拢了过来。“是他们,”克劳德说道,“越南共和国武装力量最后一批还在战斗的男子汉。”
在将军的办公室,我见过这些人的照片。拍照时的状况或许更好,但现在几乎无法将照片上神情坚毅的自由战士与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游击队队员挂上钩来。照片上,他们脸修整得洁净光亮,脖子上系着红色领巾,清一色丛林迷彩服、战斗靴、贝雷帽,站姿挺拔,身披滤过树林的阳光。而眼前,他们没蹬战斗靴,没着迷彩服,代之的是橡胶凉鞋与黑色衣裤;没系前南越突击队传奇标识的红色领巾,代之的是农民系的格子围巾;没戴贝雷帽,代之的是丛林工人戴的宽边帽;脸不洁净光亮,胡子拉碴,头发没剪理,又长又乱;曾明亮灼人的眼神如今像煤块,黯淡无光。每人持一把AK-47步枪,弹夹弯曲如香蕉,特征鲜明。这样一支枪中尤物,配以他们的模样装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
“他们为什么看着像越共?”灰白头发上尉疑惑道。
他们十几个人领我们去到指挥官住的棚屋。我们发现,看似宿敌的不只是他们。指挥官的棚屋外有一条窄细的廊道,廊道上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电灯的白光照在他的背后。“那不是——”邦诧异道,但马上止住嘴,没继续荒唐可笑的问题。“大家都这么说。”克劳德说道。海军上将举手招呼我们,露出似曾相识的宽厚笑容。他的脸瘦削,棱角分明,差一点便可称俊朗;看他的脸如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传统文人或是旧时中国官员的脸。他的头发近于白而非全白,头顶的发渐渐稀疏,整部头发修剪齐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山羊胡,他的胡子既不像年轻人胡子乱蓬蓬,也不像上年纪人胡子一大把又长又散,而是打理规整得煞是好看。“欢迎到来,男子汉们。”海军上将说道。他语调温和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像极了新闻短片里胡志明文雅平静的录音。“你们这段路程可是不短,一定累了。请,进屋去,一起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