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5页)
这只脚铁定心不让我睡觉,不到我死绝不罢休,慢慢地,从来没见如此之慢,取我性命。它是法官、看守、刽子手。哦,脚啊,同情同情我吧。脚啊,你的一生也是被践踏的一生,也是被逼着蹚垢涉污的一生,你被在你之上的身体其他部位视若虚无,因此,在所有有生命的存在当中,你最该理解我的感受呀。脚啊,若没你,我们人类将在何方?是你将我们从非洲送到了世界各地,然而,你的功绩却极少被提及。显然,较之于,比如,手的待遇,你的待遇粗陋。你若让我活着,我将不吝笔墨赞颂你,让我的读者认识你的重要性。哦,脚啊,求你了,别再踢我顶我蹬我,别再用你的粗茧硬皮磨擦我的皮肉,别再用你没修剪的锋利趾甲划刮我。我不是说你的老茧和趾甲是你的错。都是你主人的错,你的主人疏于对你关心护理。我坦白,我同样没关心护理好我的双脚,亦即你的亲戚。但我保证,你只要让我安稳睡上一觉,我将痛改前非,精心伺候我的双脚,哦,所有的脚!耶稣基督曾为有罪的人清洗双脚且亲吻它们。我会用他的这种方式礼拜你。
脚啊,你才该象征革命,而不该是拿着斧头镰刀的手。然而,你要么被我们藏在桌底,要么被我们捂在鞋里。我们虐待你,像中国人一样将你层层捆绑绞裹。我们会这般伤害手吗?求求你了,不要踢我顶我蹬我。我认识到了,人类,除了一掷千金给你穿这套那之外,没真正展示过你。之所以如此,无需多言,就是因为你不能代表自己呀。脚啊,我反思,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想过你呢,即便想过,也微乎其微。手则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甚至可以写字!难怪描写手的文字,从古到今,多于描写脚的文字。脚啊,你我都是世上被践踏之类。你若让我睡上一会,你若——
这回,动我的不是脚而是手。有人扯头套,先将它扯松,再将它扯至我的耳朵上方,但它仍套在我的头顶。接着,这只手扯去耳罩,拔出泡沫耳塞,我这便听到凉鞋蹭地声,听到椅子或凳子腿在水泥地上的拖擦声。“你这白痴!”敏的声音。我的眼睛仍被蒙住,手脚仍没松绑,动弹不得,光着的身子湿漉漉。有人往我嘴里灌水,水不断流入焦干的喉咙,直至我被呛住。“难道我之前没叫你不要回来吗?”声音像来自距我很高的空中,天花板上某处。啊,是他的声音。我即便再难受痛苦,也肯定能辨出他的声音。“你是叫我不要回来,可是,我怎么能不回来?”我泣不成声,说道,“我母亲在世时说过,鸟儿总要还巢。难道我不就是那样的鸟儿吗?难道这里不是我的巢吗?难道这里不是我的根,不是我的出生地,不是我的祖国,不是我的家吗?难道这里的人民不是我的同胞吗?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结拜兄弟,不是我真正的同志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就是对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也不会这么做啊。”
敏叹气。“永远不要低估你对死敌能做出什么。拿你父亲那样的神父爱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吧。什么话来着?啊,己所欲,施于人。这话听似不错,不过,事情其实从不会这么简单,因为,你知道,问题是,怎么知道己所欲的是什么?”
“我一点都听不懂你的话。”我说道,“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你认为我想这么待你吗?我在竭尽所能确保你不至于更惨。指挥官早就认为,我既然很想听你检讨,那么,我教育你的方式太过温柔。有一类牙医认为,用钳子拔掉所有牙齿,就能治愈牙疼。他就是这类牙医。我要你别做的事,你偏偏做了;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咎由自取。好了,你若想牙齿一颗不少离开这里,你我就得把各自角色演下去,演到让指挥官满意为止。”
“请别生我的气。”我啜泣,“要是你也生我的气,我真受不了了。”他又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写的,你忘记了某样东西,可想不起忘记的是什么吗?”我说,我已记不起这么写过。“当然。”他说道,“人的记忆是短时记忆,不过,时间有的是。之所以安排你在这间考试室,为的就是让你记起你忘记的东西,至少记起你忘记写进检讨书的东西。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就是帮你发现单靠你自己无法发现的东西。”他用脚踢了踢我后脑。“都在这里,都在你脑袋里这块地方。”
“可是,这跟不让我睡觉有什么关系?”我问道。他笑了。他的笑不是学生看《丁丁历险记》时乐而发出的笑,而是那种或许有些神经质的人发出的笑。“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为什么不能让你睡觉。”他说道,“你脑子里有个保险箱,里面藏着你最后的秘密,我们须打开这个保险箱。让你醒着时间越长,越可能打开它。”
“可是,我一切都坦白了呀。”
“不,还没有。”敏的声音,“我不是批评你刻意隐瞒。我给了你很多机会,让你用指挥官满意的形式写检讨书,可你没做到。你如今在考试室,是自找的,不怪别人。”
“可是,我还该检讨什么?”
“我若教你检讨什么,你的检讨就不算真正的检讨。”敏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境遇不像你想的那么无法忍受,你该宽慰才是。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考试吗?每次考试,你总得满分,我总失几分。我跟你一样拼命看书背书,即便如此,也总考不过你。答案在脑袋里,可考试时,我就是想不起来。答案的确就在脑子里。脑子本身不会忘记它们。我每次考完看课本,脑子里的答案就出来了,嗐,不就是它们吗?我一直都知道的呀。你要完成再教育,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你其实知道。我甚至现在就可以问你这个问题。你答对了,我给你松绑,给你自由。准备好了吗?”
“问吧。”我信心满满,说道。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一次考试,借此证明自己。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声,他像在翻书或我的检讨书。“什么东西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
难道这个问题暗藏玄机?答案岂不是明摆着?他还想要什么答案?我的脑子像被某种又软又黏的物质缠绕住,我能感觉到那下面硬实的答案,但又说不清。或许,他要的就是明摆着的答案。终于,我给出了我认为他想听到的答案。“没有什么,”我说道,“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1)
敏在叹气。“差不多了,可还没完全到位,换句话说,还是不对。答案就在那里,可就是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这真令人沮丧,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