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5页)
医生选了病人一只脚,解开裹住它的里面有填充物的麻布袋。病人抻着脖子想看医生用的设备,可头怎么抬、脖子怎么抻,也高不到哪去,自然看不仔细,仅见连着脚趾与背包的黑色电线。医生早先已在背包里换上手表。“六十秒计时,诸位。”医生说道。嘀嗒……病人等着秒针转过十二点时击向他的电流,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他目睹过类似情景:实验对象每次被电击,会发出凄厉惨叫,痛苦地抽搐扭动。经过十次最多二十次电击,他的双眼便像陈列窗里动物标本的眼睛,只映出玻璃的反光;人活着,却看似死了,或者说死了,却看似活着。克劳德曾带训练班学员实地观察并实验这种审讯。他预先警告:“谁要是嘻嘻哈哈,或不停摇动摇柄,我会一把拽开他。开不得玩笑。”病人还记得,当克劳德没要求他摇动摇柄时,如释重负。看着实验对象被电击得抽搐痉挛,他也吓得一抽。他很想知道,这种电击是什么感觉?如今,他竟成了实验对象。秒针滴答转动,他淌汗,簌簌发抖。秒针转过十二点,一股静电猛地击来,刺激得他身体腾起。倒也不疼,但着实吓得不轻。“看见了吗?完全没有伤害。”医生说道,“只要不断换着脚趾夹电线,连烧灼印都不会有的。”
“谢谢,医生。”政委说道,“现在,我想和病人单独呆一会。诸位能否回避一会?”“多长时间都没问题。”指挥官边往门口走边说道,“病人脑袋脏了,需彻底清洗才是。”指挥官、医生和娃娃脸看守都走了出去,但桑尼和酒仙少校还站在屋里的一个角落,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病人。政委在一张木椅上坐定,除了病人的垫子,这是屋里唯一的家具。“求求你,”病人说道,“就让我休息一会吧。”政委一声不吭。又一股静电击来。政委向前探身,拿出一本之前一直没拿出来的薄薄的书,悬在病人眼睛上方。“我们从你在将军别墅的房间找到了这本书。”
问:“书名是什么?”
答:“《1963库巴克反情报工作审讯手册》。”
问:“‘库巴克’指什么?”
答:“CIA的化名。”
问:“‘CIA’指什么?”
答:“USA的中央情报局。”
问:“‘USA’指什么?”
答:“美利坚合众国。”
“瞧,我对你什么也不藏着掖着。”政委坐直身子,说道,“我读了你在书页空白处做的笔记,也看了你划线的段落。我们对你做的每件事,都依据这本书。换句话说,你的考试是开卷考试,考试内容你都熟悉。”
“想睡……”
“不能睡。我在观察你,看这种血清对你是否有效。这是克格勃送的礼物,当然,你我都知道大国送礼图的是什么。他们将各种技术、武器、思想拿到我们这样的小国实验。他们一本正经把这样的实验称作冷战。我们一直是实验品。哼,冷战,真是好笑,没看看这场战争对于我们有多热!说好笑,也没那么好笑,要知道,被笑的可是我俩。”(“我以前认为,被笑的是我俩呢。”桑尼说道。“别说话。”酒仙少校说道,“我想听他怎么说。有东西可听!”)“一如既往,”政委继续道,“他们的各种工艺技术,已为我们所用。看见这些灯泡了吗?美国生产。供电的发电机,美国生产。不过,汽油从苏联进口。”
“求求你,把灯关掉。”病人说道。天花板上横竖排列成网状的灯泡散发出热量,将他烤得汗流不止。见没反应,病人又求了一遍。仍不见反应,他这才意识到,政委离开了房间。他合上眼睛。有一阵子,他以为睡着了。很快,电流像虫子叮咬他的脚趾。“我坐牢时亲身体验过这些手段。”克劳德跟训练班学员说,“就算你清楚会有什么在你身上发生,它们作用起来,还是让你猝不及防。”他指的是如今政委手上的油印手册《库巴克》介绍的手段。在克劳德的审讯培训课上,《库巴克》是必读材料。该病人,当时可不是病人,或者说还是学生,反复读过这本手册。手册讲的各种案例、审讯对象以及审讯工具,他熟稔于心。他了解了为什么隔离犯人、让犯人失去各种感官能力、联合审讯、注射各种药剂如此重要。他掌握了诸如“笨蛋伊凡”、“披着羊皮的狼”、“漫游奇境的爱丽丝”、“火眼金睛”、“爱的弃儿”等审讯手段。一句话,手册所有内容他都滚瓜烂熟,自然包括不按套路出牌的审讯重点。因此,娃娃脸看守进到屋里,将电线夹在他的一根手指上,他没惊讶。接着,娃娃脸看守又将他的脚包裹起来。期间,病人呜呜囔囔说了些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什么的话。娃娃脸看守一声不吭。娃娃脸看守给病人亮过二头肌上的蓝墨刺青,生于北,死于南。他参加了进攻西贡。因为所在旅是最后一支进攻西贡的部队,等他随部队赶来解放西贡时,战争已结束。尽管如此,刺在二头肌上的字或是谶言,还真应验:他在南方险些让梅毒要了性命。传染梅毒给他的是一个探监的囚犯妻子,她用自有的唯一资源贿赂了他。“求求你,把灯关掉。”病人说道。照管他的不再是娃娃脸看守,换了一个十几岁的看守。小看守送来吃的东西。他不是刚吃吗?不饿呀。但是,小看守仍用金属勺将米粥强行灌进他嘴里,逼他咽下。他们严格遵照手册,不再为他提供有规律的一日三顿,而是在他无从预知的情况下,随时逼他进食。他像诊治病人绝症但自己也突然患上该病的大夫,知道了该病的前期症状和恶化趋势,可就束手无策。他试着告诉小看守自己这种感受,却被小看守一句“闭嘴”堵了回去。小看守照他肋部踢了一脚,走了出去。电流像虫,又在咬他,这一回咬的不是手指,而是一只耳朵。他晃着头,然而电流如嘴,死死咬着,不让他睡。他感觉脑子糙糙的,似要裂开。母亲的奶头,在他每次吮吸后,准是这种感觉。“我的小饿虫呀,”母亲这么叫他,“你出生才几个小时,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偏就知道找奶吃,还一找一个准。你一咬住奶头,就松不开嘴呢!时时都想吃奶,那个猴急样。”从母亲奶头流出的第一丝奶的滋味估计堪比玉液琼浆。他记不得它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它没有这种滋味:悸悚,有人拿一节九伏电池刮他舌面的刺激金属味。
问:感觉如何?
政委回到了屋里。他穿实验室白色工作服,戴手术用口罩、不锈钢护目镜、白色橡胶手套,拿着记事本与自来水笔,居高临下看着病人。
问:“我刚才问,‘你现在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