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4页)

我想我说了宁愿先开枪杀了自己,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将枪口移离政委、对准自己的头,可根本没力。政委始终居高临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一堆枯骨般肉体。他体内深处某个地方传来隆隆声响,接着爆发:他在大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是这场黑色喜剧?不,说黑色喜剧,听来过于沉重。这间亮堂堂的屋里只能上演光明轻喜剧,换句话说,一场笑死人的白色喜剧。这不是说,他笑了很久,久到让他笑死的地步。其实,他很快止住大笑,松开我的手。我的胳膊随之一软,落于身侧。枪当啷砸在水泥地板上。桑尼和酒仙少校,就在政委身后,盯着地板上的手枪,一脸很想做什么的神情。无论桑尼还是酒仙少校,估计,谁若能拾起手枪射杀我,该多么畅快。可惜他们不再拥有肉身。政委和我虽然拥有肉身,可又不忍开枪。或许正因为这点,政委才大笑。他的没有脸的脸仍咄咄逼人地俯视肉体。他的狂笑倏忽消失,快到我怀疑刚才是否真的听到他的笑声。我认为,从政委没有脸的脸上看到了哀伤,但无法确认。他要借助眼泪、牙齿表达情感,可此刻,他不再哭也不再笑了。

政委:“对不起。我自私软弱。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死,邦也会死。指挥官盼着把他拖到行刑队前毙了了事。至少现在你可自救,就算不救我,还可救我俩的朋友邦。能这样就好。”

我的肉体:“求求你,让我睡一觉后再谈这个,行吗?”

政委:“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肉体:“可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呀?”

政委将枪插入枪套,接着,再次绑缚住我被解放的右手,这才立起身。他高高地俯视我。可能因为他立着我躺着,我从他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了恐惧,还有另一样东西……一抹内心疯狂投下的隐约可见的阴影。当然,这抹阴影或许只是光从他的头后照过来产生的。

政委:“我的朋友,指挥官也许会因为你曾要你父亲死准你离开这里。但是,你须答出我的问题,我才会让你走。记住,我的兄弟,这么做,是为你好。”

他举起手,朝我做了个再见手势,露出掌上红光般歃血盟誓的红色疤痕,离开了房间。“他说的这些话可是你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危险的话。”桑尼一屁股坐在空出的椅上,说道。酒仙少校往一旁挤桑尼,硬要坐同张椅上。“‘为你好’只会是不好的事情。”酒仙少校说道。像接到提示,高挂在四个墙角上方的音箱喀喇喀喇,嗡嗡作响。之前,还是政委为我播放听似陌生人声音的我自己的录音时,我这才注意到这几个音箱。正想着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突然,传来人的尖叫。桑尼和酒仙少校可以捂住耳朵,我却不能。即便将耳朵捂严实,他俩仍受不了像婴孩痛苦时发出的尖叫,眨眼间,便隐形遁迹。

某处,有婴孩不断尖叫,婴孩痛苦我也痛苦,让我难以忍受。我看到自己使劲闭着眼睛,好像如此便闭上了耳朵。尖叫在考试室里回响。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思考。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没想着睡觉而想要别的,要安静。“哦,求求了——”肉体喊道,“别叫了!”喀喇一声,尖叫止住。原来是播放磁带!旁边没哪间屋里有婴孩在受折磨,刚才的尖嚎是专门往考试室播放的录音。接下来,让我难受的,只有一直亮着的灯、灯持续散发的热以及夹住我小拇指的电线橡胶箍圈。然而不久,音箱又喀喇喀喇。肉体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等着往下的动静。传来人的尖叫,多么刺耳,竟至于我不仅感觉不到自己,而且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时间不再似如铁轨直线流逝,不再如日晷圆周流逝,不再随背底下汗的积聚而流逝。时间如一盘没完没了重复播放的盒式磁带;它在我耳际嗥叫;它在尖声大笑,笑我们自以为可用手表、闹钟、革命和历史控制它驾驭它。对于我们,我说的是所有人,时间渐渐告罄;只有这个要命的婴孩,这个尖叫的婴孩,占有世上所有时间。说来就是这么矛盾,婴孩自己对此竟一无所知。

“求求了——”我听到自己再次乞求,“——别播了!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世上最脆弱的生物也能强大到无与伦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曾朝母亲如此尖叫吗?如果是,宽恕我,妈妈!那绝不是因为您。我是一个个体,但又由两部分组成,一个卵子与一个精子。我若曾如此尖叫,准是因为留在我身体里的神职父亲蓝色忧郁的基因,时间,如玩杂耍的华人将身体弯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也折回到很久之前,让我看见我形成的过程:父亲的精子,如一群不顾一切、蛮力十足的狄夷,一群披盔戴甲、不达目的不罢兵的嗷嗷进攻的游牧民,铁定心要刺穿母亲卵子构筑的长城,侵入她的子宫。于是,有了存在于母亲子宫里的胚胎的我。于是,有了如今人模人样的我。有人尖叫。尖叫的不是婴孩。形成我的最初细胞,裂变,裂变,裂变,裂变成上百万细胞,裂变成无数细胞。我有了肉体。我的肉体是我的国、我的族。我是庞大的国与族的皇帝、独裁者,享用母亲的专宠。有人尖叫。尖叫的是共党女特工。我被包裹在母亲逼仄的水族池,不知独立、自由为何物。我凭借几乎所有感官(除了不能睁开眼睛),亲证了最为神秘奇妙的经历,一个人存在于另一个人体内的经历。我是一个玩偶体内的玩偶,听着像节拍器发出的再规律不过的声音,母亲平稳有力的怦怦心跳,进入休眠状态。有人尖叫。尖叫的是母亲。我从母亲子宫出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她的尖叫。我头在前,被一股力量推着,来到一间子宫般温热潮湿的屋里。接我的是一个模样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的接生婆,她用一双骨节嶙峋的手将我拽出母亲的阴道。几年后,她告诉我,如何用大拇指的锋利指甲划断粘连着我舌头的系带,因此,我更容易吮吸、说话。她还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母亲当时生我,使了很大劲,结果,将我推出的同时,推出了肠道废物。换句话说,我是被混合着血与排泄物这种充满母性的浪潮冲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岸上。有人尖叫。我不知道谁在尖叫。有人割断我的脐带,抱起我满身血污与排泄物的赤裸的紫色肉体,朝向抖颤摇曳的灯光。展现于我眼前的世界影影绰绰。我听到用往后是我母语、之前从未听过的怪怪语言说话的声音。有人尖叫。我知道谁在尖叫。是我在尖叫。我叫着一个字。这个字,自政委第一次提问,便一直在我眼前晃悠——空——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看清它的形,听到它的音——空!——这个我一遍遍叫着的答案——空!——谢天谢地,我终于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