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克萨斯人(第2/3页)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被安置在得克萨斯人旁边,于是得克萨斯人侧身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以一种愉快而同情的懒洋洋腔调跟他说话,从早晨讲到下午,从下午讲到晚上。得克萨斯人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毫不在意。
病房里每天测两次体温。每天清早及傍晚,克拉默护士就会端着满满一瓶体温计进来,从病房一侧走过去,再从另一侧走回来,逐个分发给病员。对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她的办法是将体温计插进他嘴巴上的洞里,让它靠稳在洞口的下沿。等她又回到第一张病床,她便取出病人的体温计,记录其体温,然后走向下一张病床,依次再绕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围绕病房走完第一圈,再次来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床前,读了他的体温,发现他已经死了。
“杀人犯。”邓巴轻声说。
得克萨斯人抬头看着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凶手。”约塞连说。
“你们在说什么?”得克萨斯人紧张不安地问道。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你杀了他。”约塞连说。
得克萨斯人畏缩了。“你们俩准是疯了。我碰都没碰过他。”
“你谋害了他。”邓巴说。
“我听见你杀他的。”约塞连说。
“你杀了他,因为他是黑人。”邓巴说。
“你们俩准是疯了,”得克萨斯人叫喊道,“他们是不准黑人进这儿的。他们有专门安置黑人的地方。”
“那个中士把他偷运了进来。”邓巴说。
“那个共产党中士。”约塞连说。
“而你知道这事。”
约塞连左侧的二级准尉对浑身雪白的士兵的整个变故毫无兴趣。他对任何事情都是异常冷漠,除非要表示恼怒,否则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约塞连遇见随军牧师的前一天,餐厅里一只炉子爆炸了,烧着了厨房的一侧。一股强烈的热浪迅速弥漫于这片地方。甚至在约塞连的病房,差不多三百英尺以外,他们也能听到火焰的咆哮和木头燃烧发出的刺耳爆裂声。浓烟快速漫过已染上橘红色的窗户。大约十五分钟后,机场的空难救援车赶来现场救火。半个小时的狂乱中,形势相当危急。然后救火员开始渐占上风。忽然空中传来返航的轰炸机单调而熟悉的嗡嗡声,于是救火员只得卷起水龙带,火速返回机场,以防有飞机坠毁起火。飞机全都安全降落。最后一架飞机一着陆,救火员便立刻掉转车头,急急奔回山坡上,准备继续扑救医院里的大火。等他们赶到那里时,大火已经熄灭。火是自己熄灭的,而且灭得非常彻底,甚至没有留下一处余烬需要用水浇灭。满心失望的救火员无事可做,只好喝喝温咖啡,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搞搞护士。
火灾后的第二天,随军牧师来到医院。约塞连正忙着净化信件,删去一切,只保留甜言蜜语,这时牧师在病床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约塞连感觉如何。他的坐姿微微偏向一侧,于是约塞连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他衬衫领子上的上尉领章了。约塞连全然不知他是什么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不是另一个医生就是另一个疯子。
“哦,还不错,”约塞连答道,“我的肝有一点痛,而且我猜想,也不是最常见的那种情况,不过话说回来,我得承认感觉还算不错。”
“那就好。”牧师说。
“是的,”约塞连说,“是的,那就好。”
“我本打算早点来的,”牧师说,“可是近来身体实在不大好。”
“太糟糕了。”约塞连说。
“只是感冒头疼。”牧师马上补充道。
“我一直在发烧,一百零一度。”约塞连同样快捷地补上一句。
“太糟糕了。”牧师说。
“是的,”约塞连表示同意,“是的,太糟糕了。”
牧师有些躁动不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过了片刻,他问道。
“不用,不用。”约塞连叹息道,“我想,医生已经尽力了。”
“不,不,”牧师微微有些脸红,“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香烟……书……或者……玩具。”
“不,不,”约塞连说,“谢谢你。我需要的东西都有,我想——什么都有,缺的只是健康。”
“太糟糕了。”
“是的,”约塞连说,“是的,太糟糕了。”
牧师又动了一下身子。他左右顾盼好几回,然后抬头凝望天花板,又低头盯着地板。他深吸了一口气。
“内特利中尉向你问好。”他说。
听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约塞连心里有了点歉意。看来,他们的谈话总算有了基础。“你认识内特利中尉?”他抱歉地问道。
“认识,我跟内特利中尉很熟。”
“他有些疯疯傻傻,是不是?”
牧师的微笑变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说不上来。我想,我还没跟他熟到那个份儿上。”
“相信我的话,”约塞连说,“没有比他再疯傻的了。”
随后的片刻沉默里,牧师费劲地斟酌了一番,然后打破沉默,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就是约塞连上尉,对吗?”
“内特利起点就不好。他来自一个富裕家庭。”
“请原谅,”牧师畏怯地追问,“我这样问也许极不恰当。你就是约塞连上尉?”
“是的,”约塞连承认道,“我就是约塞连上尉。”
“二五六中队的?”
“是他妈二五六战斗中队的,”约塞连答道,“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约塞连上尉。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约塞连上尉,不过那只是就我所知。”
“我明白了。”牧师有点感到无趣。
“那就是二的他妈八次方,”约塞连指出,“如果你想要拿我们中队写一首象征诗的话。”
“不,”牧师喃喃道,“我没想拿你们中队写一首象征诗。”
约塞连猛地挺直了身子,他发现了牧师衬衫领子另一边那枚小小的银色十字架。他惊异极了,因为他还从未跟随军牧师真正谈过话。
“原来你是随军牧师,”他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
“噢,是,”牧师答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随军牧师?”
“噢,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随军牧师。”约塞连盯着牧师看,又咧开大嘴神魂颠倒地笑,“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随军牧师呢。”
牧师又红了脸,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纤瘦男人,褐色头发,一双羞怯的棕色眼睛。他的脸瘦窄且相当苍白,两颊的凹处满是昔日青春痘留下的瘢痕。约塞连很想帮助他。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牧师问道。
约塞连摇摇头,还是咧嘴笑。“不用,很抱歉。我需要的东西都有,我过得很舒服。其实,我根本没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