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温特格林(第2/3页)
卡思卡特上校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时候,陶塞军士已经开始怀疑:也许每一个穿军服的人都发了疯。陶塞军士瘦骨嶙峋,漂亮的金发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双颊凹陷,牙齿像又大又白的棉花糖。他在运转这个中队,可又不喜欢做这事。饿鬼乔那些人总是阴沉着脸盯着他,心里怀着忍受责难的仇恨。而阿普尔比既然做了炙手可热的飞行员,又是从不失分的乒乓球手,对陶塞军士更是显出报复性的无礼。陶塞军士运转这个中队,只因为中队里没有别的人愿意干。他对战争、升职都缺乏兴趣,他的兴趣在碎瓷片和赫波怀特式家具上。
陶塞军士想到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时,已经习惯性地用上了约塞连本人的说法——那个帐篷里的死人,连他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其实,那人压根不是这样,他只是一个替补飞行员,还没来得及正式报到,就在战斗中送了命。他曾在作战室停留,询问去中队办公室的路,而随即被送去参加战斗,因为当时太多人已经完成了要求的三十五次飞行任务,弄得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很难召集到足够的机组人员,达到大队司令部指定的数目。他从来没有正式编入中队,也就永远无法正式除去他的名字。而陶塞军士感觉到,有关这个倒霉蛋越来越多的公文将来来往往永不止歇。
他名叫马德。陶塞军士对于暴力和浪费同样深恶痛绝,在他看来,用飞机运送马德一路越过大洋,结果不过是让他到达后不到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被炸得粉碎,这简直是可恶的浪费。没有人记得起来他是谁,或者长什么样,更不用说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了,他们只记得一个新来的军官出现在作战室,恰好赶上时间送死,而每次有人提起约塞连帐篷里的死人那件事,他们总是很不自在地脸红。仅有的见过马德的几个人,也就是同机的那些人,全都跟他一起被炸得粉碎。
另一方面,约塞连心里特别清楚马德到底是谁。马德就是从来没有机遇的无名战士,因为关于一切无名战士,人们知道的也就只有一点——他们从来没有机遇。他们一定是死的,而这个死去的战士是真正无名的,即使他的个人物品依然杂乱地堆放在约塞连帐篷里的那张行军床上,几乎就是三个月前他来到中队的那一天留下东西时的原样——不到两个小时全都沾染了死亡的气息;而就在下一个星期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一切也都同样地沾染了死亡的气息,混合着硫磺烟雾,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烂的死气,每一个预定飞行的人都沾染上了。
卡思卡特上校一旦主动请缨让他的大队轰炸博洛尼亚的弹药库——驻扎意大利本土的重型轰炸机因为较高的飞行高度而没能摧毁——那么轰炸任务就无可逃避了。每一天的拖延都加深了这种意识,也加深了大队里沉闷的气氛。那挥之不去又无法抵御的死亡预感随着连绵的降雨逐渐扩散开来,就像被某种疾病慢慢侵蚀的霉斑,侵蚀、渗透了每个人痛苦的面容。每个人都散发着福尔马林味。没有地方求助,就算去医务室也没用,因为科恩中校已经下令关闭医务室,这样就没有人能来门诊集合了。士兵们曾这么干过一次,那天天气晴朗,但大队里神秘地流行起腹泻来,迫使飞行任务再次延期。门诊暂停了,医务室的大门又被钉死,丹尼卡医生便在下雨的间隙坐在一只高脚凳上消磨时间,以悲伤的中立态度,无言地接受凄然爆发的恐惧,像一只忧郁的兀鹰,栖息在医务室封闭的大门上那块不祥的手写牌子的下方。牌子是布莱克上尉当笑话钉上去的,丹尼卡医生让它一直挂在那里,因为它绝不是笑话。牌子用黑色粉笔画了边框,上面写着:“关闭至另行通知。家有丧事。”
恐惧弥漫了每个角落,也进入了邓巴的中队。一天黄昏,邓巴好奇地把头探进中队医务室的进口,恭顺地对着斯塔布斯医生模糊的身影说话。医生正坐在里面的幽暗处,面前是一瓶威士忌和一只装满纯净饮用水的钟形玻璃罐。
“你还好吧?”他关切地询问。
“糟透了。”斯塔布斯医生回答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坐坐。”
“我还以为再没有门诊了呢。”
“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我还能坐在哪里?该死的军官俱乐部吗?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一起?你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吗?”
“坐坐。”
“我是说在中队,不是医务室。别他妈自作聪明了。你看得出医生在这儿的中队里干了什么吗?”
“在其他中队,他们把医务室大门都钉死了。”邓巴说。
“无论谁病了,只要走进我的大门,我就让他停飞。”斯塔布斯医生许诺道,“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呢。”
“你不能让任何人停飞,”邓巴提醒道,“你不知道有命令吗?”
“我给他屁股打一针把他放倒,就真正让他停飞了。”斯塔布斯医生想到这情景,带着嘲讽的兴味笑了起来,“他们以为下道命令,就能禁绝门诊。那些狗杂种。啊呀,又来了。”雨又下了起来,先是在树林里,然后在泥潭里,终于,轻柔地,如同抚慰的细语,落到了帐篷顶上。“到处都潮乎乎的,”斯塔布斯医生厌恶地说,“连厕所和便池都溢水了。整个该死的世界闻起来就像停尸房。”
他不说话的时候,寂静似乎深不可测。夜幕降临了。周围弥漫着一种无边的孤独感。
“开灯吧。”邓巴建议道。
“没有灯。我也不想启动我的发电机。我以前常常从救人性命中得到极大的快乐,现在我怀疑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们总是要死的。”
“噢,毫无疑问,有意义。”邓巴向他保证道。
“有吗?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尽你所能不要让他们死了,越久越好。”
“是啊,可是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他们总是要死的。”
“窍门就是别去想。”
“别管什么窍门了。到底有什么意义?”
邓巴默默沉思了一会儿。“谁他妈知道!”
邓巴不知道。博洛尼亚之战本该让邓巴欢喜雀跃的,因为每一分钟都慢悠悠地过去,每一小时都拖延得像一个世纪。相反,他却为之饱受折磨,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送命了。
“你真的还想要些可待因?”斯塔布斯医生问道。
“替我朋友约塞连要的。他确信他就要送命了。”
“约塞连?到底谁是约塞连?约塞连到底算个什么名字,嗯?是不是那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喝醉了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