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斯诺登(第2/4页)

牧师耸了耸肩。“我一直在祷告,”他坦白道,“我尽可能待在帐篷里。惠特科姆中士每次离开这个地区,我都要祷告,这样他就抓不住我了。”

“这样做有用处吗?”

“可以让我忘记烦恼,”牧师又耸耸肩回答道,“再说,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这很不错。嗯,不是吗?”

“是的,”牧师热烈赞同道,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的,我想这确实不错。”他冲动地将身体倾向约塞连,并关切地问道,“约塞连,你住院期间,我可以为你帮点什么忙呢?需要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约塞连快活地取笑他:“比如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

牧师又红了脸,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变得十分恭敬。“也许像书籍,或者别的什么。我希望真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你知道,约塞连,我们都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

“是的,当然。你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了那个纳粹刺客。这是非常高尚的行为。”

“什么纳粹刺客?”

“就是来这里暗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那个。是你救了他们。你在楼厅上跟他格斗,差点被他刺死了。你能活下来真是幸运。”

约塞连弄明白以后,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不是什么纳粹刺客。”

“肯定是。科恩中校说是。”

“那是内特利的女朋友。她在追踪我,不是要刺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自从那天我把内特利的死讯透露给她,她就老想杀我。”

“可这怎么可能?”牧师脸色发青地反驳道,显得又生气又迷惑,“他逃走时,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看见的。官方报告说,你拦住了一个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

“别相信官方报告,”约塞连生硬地提醒他,“那是交易的一部分。”

“什么交易?”

“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交易。如果我逢人就讲他们的好话,并且绝不对任何人批评他们迫使其他官兵飞更多的任务,他们就把我当成大英雄送回国。”

牧师惊恐至极,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毛发倒竖,一脸好斗的惊慌。“这太可怕了!这是一桩可耻的丑恶交易,不是吗?”

“令人作呕。”约塞连回答道,他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只让后脑勺靠在枕头上,“我想我们都应该用‘令人作呕’来形容。”

“那你怎么会接受呢?”

“要么接受,要么上军事法庭,牧师。”

“噢,”牧师用手背捂着嘴懊悔不已地叫道,他不安地坐回椅子上,“我真不该说那番话。”

“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跟一帮罪犯关在一起。”

“当然。那么,只要你认为正确,就应当做。”牧师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就此解决了争论,随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别担心,”过了一会儿,约塞连悲伤地笑笑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但你必须做,”牧师关切地倾过身来说道,“真的,你必须做。我没有权利影响你。我真的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你没有影响我。”约塞连吃力地翻过身去,侧躺着,然后满脸严肃地冷笑一声,又摇了摇头,“主啊,牧师!你认为那是一桩罪吗?救卡思卡特上校的命!就是这桩罪行,我不想让它出现在我的档案里。”

牧师谨慎地回到主题上来。“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我要飞更多任务。或者我也许真的会临阵脱逃,让他们抓我。他们大概会的。”

“而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想进监狱的。”

“那么我想,我只得不停地飞任务,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可你也许会送命。”

“那么我想,我不再飞任何任务了吧。”

“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不知道。外面热吗?这里非常暖和。”

“外面很冷。”牧师说。

“你知道,”约塞连回忆道,“出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也许是我做梦吧。我觉得刚才来过一个陌生人,对我说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觉得不是,”牧师告诉他,“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过那个人了。”

“那他就真的说过这话了。‘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说,‘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的样子。不知道谁是我的伙伴。”

“我愿意这样想:我是你的伙伴。约塞连,”牧师谦恭诚恳地说,“他们肯定是抓住我了。他们记下了我的号码,一直在监视我,而且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他们审问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不,我看他说的不是你,”约塞连判定,“我认为应该是内特利或者邓巴这种人。嗯,或者死在战争中的什么人,比如克莱文杰、奥尔、多布斯、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约塞连突然惊骇地长吸一口气,摇摇头。“我才明白,”他叫道,“他们夺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吗?剩下的只有我和饿鬼乔了。”他看见牧师的脸色变得煞白,不由得恐惧起来。“牧师,怎么了?”

“饿鬼乔死了。”

“上帝啊,不!执行任务时吗?”

“他睡觉时死在梦中。他们发现他脸上趴了一只猫。”

“可怜的杂种,”约塞连说着哭了起来,他侧过头去把眼泪藏在肩窝里。牧师没有道别就走了。约塞连吃了点东西睡着了。夜里,一只手把他摇醒,他睁开眼睛,见一个瘦削、猥琐的男人穿着病员的浴袍和睡裤,下流地假笑着看着他,嘲弄道: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慌张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有些惊慌地追问道。

“你会明白的,老弟。你会明白的。”

约塞连伸出一只手要掐那个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费劲地溜远了,随后恶毒地一笑,逃进走廊不见了。约塞连躺在那里一个劲地颤抖,脉搏突突直跳,冰冷的汗水浸得他全身透湿。他在疑惑谁是他的伙伴。医院里一片黑暗、死寂,他找不到手表看看时间。他完全清醒了,于是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卧床不起而无法入睡的黑夜的囚徒,将无穷无尽地等待夜晚慢慢消散,曙光来临。一股令人悸动的寒气从他的双腿往上袭来,他觉得冷,于是想起了斯诺登。斯诺登从来都不是他的伙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有点儿熟悉的年轻人,他受了重伤,在一片从侧炮口射进来、洒在他脸上的刺眼的金色阳光下,冻得快要死去了。这时约塞连正从炸弹舱的顶部往飞机的尾舱爬过去,在此之前多布斯通过对讲机向他哀求,要他去救救炮手,救救炮手。约塞连第一眼看到这恐怖的情景,胃里立刻翻腾起来。他恶心极了,心惊胆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往下爬,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炸弹舱上面的狭窄通道,而急救药箱就放在旁边密封的波纹纸箱里。斯诺登双腿伸展仰面躺在舱板上,仍然笨重地背负着他的防弹衣、防弹钢盔、降落伞背带和飞行救生衣。不远处躺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小个子尾炮炮手。约塞连看见伤口在斯诺登的大腿外侧,好像足有一只橄榄球那么大,那么深,并且根本无法分辨哪是浸透鲜血的飞行服碎布,哪是烂乎乎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