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2页)
园子有些迟疑,不好作答,富子立刻接着说:“像我爸爸,年龄这么大了,至今还为无法到社会上去出人头地而烦恼,反而自己造出病来。而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做梦也不想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了。”
富子又像平时一样开始发表她一贯的主张:来自社会的名誉啦、名望啦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得到名望,或者已经到达了有名望的地位,那么,他就在各方面把自己的自由束缚了,与其必须把表面的道德和道义当做招牌而成为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的伪善者,还不如像自己这样不被这个社会重视而退出来,自由自在、悠然地按自己的意愿安心度日要幸福和愉快得多,也少却许多心灵上的烦恼!
园子清楚地知道富子的这番主张乃是一种对社会对黑渊家的排斥的反动,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富子的话里有着不可辩驳的真理。
“那些表面上地位显赫、其内里令人大吃一惊的事也是常有的啊!”
“真是这样!”富子好像突然深深地动了心,“我和丈夫分手,其实也完全因为这样的事。”
“什么这样的事……”园子声调急切地催促对方往下说。
“只是装饰表面的事……”她微微低下头说,“现在想来,我的态度也太粗暴,说起来这事也怪难为情的,可我完全厌弃他了,是我提出离婚的。”
富子的丈夫是在学士社会中颇有名气的法学士,除了当大学的副教授外,还受聘当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对这样有名望的丈夫,富子感到由衷的满足,把自己所有的真情和热诚献给了他。那时她作为新学士的夫人在交际场合渐渐受到欢迎,同时,她那因绝望而产生的偏颇也逐渐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然而过了半年,这种和睦的情形就遭到了破坏,这是因为她发现丈夫娶自己为妻只是为了她家的财产,他从社会上挣的工资全部消失在富子不知道的地方,与此同时,丈夫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后来变得常常在外面过夜。一开始富子每天流着十分悲伤的眼泪度日,不久听说丈夫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有关系,并在本乡的妾宅里已经有个三岁的男孩等详细情况,这才领悟到自己终究不能得到丈夫的爱情,可怕的嫉妒、愤怒、悲哀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变本加厉,成了激进的富子。
“我感到委屈得很,想对他搞点可泄愤的报复,我对丈夫的柔情消失殆尽。我……一天晚上故意到外面过夜!说真的,我会意气用事得如此果敢,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两天后我回到家里,丈夫大为恼火,大叫什么‘不贞’、‘不义’,我心想事已至此,便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倒了出来,反正我的话一定是说得过激的。不过,我说园子,要追究责任的话当然得那样说。他自己在婚前连小孩都有了,而别人只是稍微任意模仿了一下,他就立刻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不提,说人‘不贞’,听了不叫人讨厌吗?总之,说到‘贞操’,这要夫妇双方都干净才可以保持。我嘛,把他驳得无言以对,当场就叫他写了离婚书。”
说话间,富子请园子喝红茶、吃点心,又说,自己和丈夫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里精神错乱到要请医生诊治,隐居向岛之后才有所醒悟,领悟到对别人口中说出的评判感到悔恨、愤慨或者过于认真地解释社会,反而会使自己滋生荒唐的反抗念头,自己是这个社会中毫无价值的人,无论戴上什么美好的名誉之冠也只是给他人观赏的,自己只是自己,社会还是社会。决不要去计较社会的评判,想干的事就毫不客气地自由地去干。我这个卑贱之身什么都想做,但决不会瞒着他人去卑劣地犯罪,也决不为了自己的名声而自我束缚,为愚蠢的烦闷而坐卧不安。既然自己是一个完全脱离社会的、没有丈夫也没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孑然一身的女人,那么,道德——所谓有了社会和家人之后才产生的必要的道德——就全然与我无关了,在外人看来,我斗胆干的事也许十分可恶,但我对此无半点负疚感,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现在,我的心情真是十分悠闲宁静,没有一点烦心的事,我想,要是我就这样死在这儿,那才真是极乐往生哪!”
“是啊,正像世上真心实意地从事慈善事业等美好工作的人很少一样,大家归根到底是在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得不回避坏事,由衷洁身自好者大概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的。”园子眺望着宽阔的庭院,“虽然我想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宁静更悠闲,但是,毕竟还不能像您那样做到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不时要做些言不由衷的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园子说完后,眼睛依然注视着庭院,从遮盖了清清泉水的、浓绿的夏季树林间,四五只美丽的小鸟一边鸣叫,一边啪哒啪哒地飞落到一片紫色天鹅绒模样的菖蒲花边。不知何时,富子也把脸转向这夏天的美丽庭院,说:“园子,你刚来的时候还是紫藤花将谢的时节吧。”
这句唐突的话宣告了这场异常严肃的谈话的结束,两人又谈了一阵向岛的景色以及牵牛花、菖蒲花等无关紧要的动听话语,不久,不知谁先提出的,她们在廊边穿上了庭院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