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六(第2/3页)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干活?是‘哥伦比亚’吗?”

“啊,我只顾自己说,失礼了。我以前在新桥会馆干过。”

“为什么来当艺伎?大概是太活跃而被人盯上了吧。”

“您说得对,另外因为咖啡馆干活比较辛苦,从白天开始到夜晚十二点都必须规规矩矩地在店里干。”

“说说你十二点以后干什么?”

“十二点之后谁都要睡觉。整夜不睡是坚持不住的,对不?”

这时,进来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艺伎,同样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小巧玲珑,后面还跟着一个发式时髦、身材高挑的十八、九岁的艺伎,她陪末座。清冈知道这小巧玲珑的女子叫京叶,这是他在市谷八幡境内悄悄跟踪君江的那个晚上听到的,记得清清楚楚的,终生难忘。他觉得不让对方认出自己,在某些情况下较为有利,所以后来虽然也曾到此地玩过两三次,但一直小心地不同她碰面。现在清冈自然也避免同她打照面,横转身子一个劲儿抽烟。驹田吃完饭来到走廊里。

“驹田先生,请等一等。”女侍拉着驹田朝后面楼梯走去,“阿北姐说正巧能成对,所以,可以让她们走了吧。”

“后到的都合适吗?”驹田看了看手表。

“只是菊代小姐的价钱要高一些。”

“那也让她走吧。反正我不需要,留下三个就行了。”

“那么,就留下京叶小姐、辰千代小姐、松叶小姐三个。”她再次确认,“怎么分配呢?”

驹田见女侍难以分配人选,决定先悄悄从厕所来到账房,把清冈叫出来,留下受款待的两位记者,以便让他们挑选自己喜欢的艺伎。

“就这么办吧。”女侍准备先打发年长的艺伎回去。她到客厅一看,只见年轻的记者坐在窗台边,膝盖上搂着女招待出身的辰千代,一面哼着流行歌曲,一面欣赏窗外的景致。女侍见状任其自然,只对年长的记者耳语。清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上厕所,又装作寻找驹田,从后面楼梯走下去。等他再转回二楼客厅,两个记者已不见人影,女侍正拿着他们脱下的西装以及公文包,对刚站起身的京叶说:“你到三楼底那一间去。”清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窗台上坐下。那个被拣剩下的时髦的高个子艺伎根据一系列情况分析,认为自己负责陪伴的客人是清冈,就搭讪着说:“天好像晴了。”同时挨着清冈坐下。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旁都是游乐馆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增多了,高齿木屐声响得越来越频繁。远远的拐角处传来拉小提琴的声音,那是挨门挨户奏乐乞讨的叫花子拉的流行歌曲。

“她们现在去的阿北姐的游乐馆在哪儿?是在富士见町吗?”清冈似乎颇不在意地问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刚才那个艺伎讲的有关隔壁游乐馆的事情。

“不是,从三番町过去还有很多路……”

“那里好像有一所女子学校?”

“是啊,我也住在阿北姐的游乐馆隔壁。”

“噢,不是说阿北游乐馆的隔壁也是游乐馆吗?”

“嗳,这是千代田游乐馆,它的前面是阿北姐的游乐馆,这边就是我住的地方。”

“是吗,那一定是这家了。这两家关系还可以吧。”

“总有点勉强。”

“我有些应酬上的事要去那里,可是不太熟悉。”

“那一带妓院只有千代田家一处。它在红灯区的最边上。”

女侍从三楼下来,说:“两位请吧。”清冈对这个艺伎不怎么讨厌,就说:“我还有些事要办,驹田怎么样,他不准备回家吧。”

“他刚才在账房同老板说话来着,我去看看。”

女侍刚要出去,只见驹田一面往上衣口袋里塞着钱包,一面从前面楼梯走上来。驹田做买卖时,常常出入于游乐馆、咖啡馆什么的,但他不大玩女人。自在报社营业部工作时起,他就开始做股票和房地产生意,据说已积蓄了相当的资产。可是他现在仍然住在四谷寺町附近一条小弄的陋室中。他从电车尚未诞生起就住在那里,小巷窄得连汽车也开不进去。清冈认为驹田是一个老派的吝啬鬼、守财奴。

“驹田君,回家的话我们一块儿走。现在时间还早,反正是坐电车。”

“你弯到银座去吗?”

“不,那家伙我已经不理她了。事情的经过你也知道,她不管张三李四,同谁都睡觉,真是不要脸。我有事同你商量,出去走走吧。”

“哎呀,你们真要走?”艺伎一脸吃惊。清冈头也不回,伸手抓住垂在窗边柱子上的拉线,拉响了电铃。

驹田同清冈一起走下楼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送出来的女侍说:“要是他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早上按时让艺伎回去。”

“这个我知道。”

“没忘什么东西吧,把火柴拿走。”驹田穿着鞋说。真是细致得无懈可击。

“请过两天再来。”女侍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他们不予理会,推门来到外面。雨后的天空悬挂着月亮,这条红灯区的小巷一片夏夜的景色。来来往往的女人都穿着单衣,很显眼。

“驹田君,现在你能陪我到赤阪去吗?”

“近来你的兴趣转到那里去了?”

“我已经对咖啡馆厌倦了。还是艺伎最有味道。我正准备动脑筋搞个灵气点的家伙。”

“你说的动脑筋,是不是想替她赎身?这不好办哪。”

“我知道同你商量,你一定会这么说。”

“我认为你不要破费整笔的钱财为好。因为赎身的艺伎也是在看将来有没有希望当女主人。有的话,她就认真起来;没有的话,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最终也还是要分手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会再过独身生活。”

“是吗?形势不妙呀。”

“不,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说呢,我一回到家就强作笑脸。”

清冈打算就着驹田的提问,把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是打哪儿说起呢?他边走边想,一会儿来到了富士见町的电车站。其实清冈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娶鹤子为妻的决心的。当初他只是想,把鹤子留在身边可以不时避人耳目,快乐地与她朝夕相处。没想到她非常顶真。这件事终于闹得满城风雨,他无计可施。幸好听说她哥哥给了她一点钱,就在镰仓借了房子与她同居了。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妻子,她才貌双全,无可挑剔。但是清冈随着时间的流逝,品行不检点起来。他也感到心中有愧,即便说一句笑话也小心翼翼,拘束得很。所以他每天无论如何都要到咖啡馆或游乐馆去一次,喝着酒同女招待或艺伎说些无聊的话。假如一天不去,内心就空虚得不行。这已成了习惯。清冈打定主意,只要女招待君江再稍许对自己热情一点,他就当即资助她开咖啡馆、酒吧什么的,决不挨到明天。然而,君江实在靠不住,清冈索性另外物色对象。他准备随时一个个筛选,待找准后立即让她脱离艺伎生涯。实际上他很想同驹田商量这些事,特地把他约了出来,可是驹田一见电车驶来,便赶紧抱好公文包,不顾自己上了年纪,摆出一副不惜强行登车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