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九(第2/3页)
“啊,君子小姐。”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愣着。这个叔叔就是那位替牛込的艺伎京子赎身,并在牛天神纳其为妾的老爷。君江离开父母栖身于京子处,见不断来玩耍的艺伎们都管他叫“叔叔”,也就跟着叫他“叔叔”。他本名叫川岛金之助,在某公司从事有关股份方面的工作,后来由于挪用公款罪行败露,吃了官司。当年他服饰讲究,一律穿结城产的纺织品,外表颇像演员。可是现在,他光着头,洗白了的毛巾布单衣外系了根兵儿带,赤脚穿一双廉价的木屐,给人以出狱不久的印象。
川岛似乎很怕冷,他将毛巾布单衣的领子拢拢紧,尴尬地笑着说:“我这副狼狈相难得见到吧,今非昔比呀。”他不时留神着四周,动不动就惊慌失措。虽然他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白头发不多,身材不高不矮,而且肥瘦适中。当年他同小妾一起外出散步时,后面看去非常潇洒,宛如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然而现在,他脸色微黄,皱纹深深的,如刀刻一般,蓬乱的白发上吹入了灰沙,脏兮兮的。从前他的眼睛大大的,很漂亮。现在眼窝深陷,眼睛可怕地骨溜溜地转,像是凝视着什么似的闪闪发亮。
“从前我受到您很多照顾。”君江不知如何寒暄,脑子里跳出了这么一句,向他道谢。
“你还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市谷本村町。”
“是吗。那么我们没准还会在那儿碰到呢。”他说着又要往前走。君江想叫他留个地址什么的,就跟着走了两三步,“叔叔,你同京子见见面吧。打那以后,我是好久没见到她了。”君江耍了个小花招。
“是吗,不是说她到富士见町去了吗?我听到过她的一些消息,但是这副模样去的话,她不会理我的。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
“啊呀,没有这样的事,你就见见她吧。”
“君子小姐从那以后生活得怎样?想必有了意中人一块儿过了吧。”
“不,叔叔,我还是老样子,后来当了女招待。这一个星期因为生病一直休息在家。”
“是吗,你是招待小姐了?”
他们边说边走。川岛见除了坐在树荫底下的长凳上紧紧偎倚着的青年男女,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些谈情说爱的学生,就多少放下了心。他在面前的长凳上坐下说:“想问你的事很多。我一见到君子小姐,就回忆起种种往事。过去的事,我本来是打算彻底忘光的……”
“叔叔,我现在想想,也是觉得在诹访受您照顾的那段时间最快活。刚才我也想起了那些往事,正一个人发呆呢。今晚真不可思议。我回忆往事,呆呆地眺望着小石川方向的时候,竟遇到了叔叔您,真是不可思议。”
“怪不得。从这里望小石川一带一目了然。”川岛注意到城墙外的景致,眺望着对面,“那灯光明亮的地方是神乐坂,这边是安藤坂,那边树木茂盛的地方就是牛天神。我真想重温从前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不过,人的一生中只要有一次有趣的经历就不枉为人生。时候一到,就必须看破红尘。”
“说得对。说实话我正在考虑回乡下的问题呢。当女招待,虽说没什么不好,可我讨厌为一些无聊的事招冤家。一想到不知何时会遭暗算,我就心寒……叔叔,我十天前被人从车上推下,受了伤,现在还有疤痕呢。瞧,手腕上也有伤疤。”君江说着挽起单衣袖子让他看。
“可怜,真是倒霉。是恋爱不成的报复吗?”
“叔叔,男人远远比女人会记仇哟。我现在才有体会。”
“陷入了情网,男人、女人都一样。”
“那么,叔叔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啰。是以前玩乐的时候……?”
突然,堤坝下面传来火车的鸣叫,同时升腾起一团团烟雾,遮住了视线。君江没等他回答,就用衣袖挡着面孔站了起来。川岛也跟着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要是没什么不方便,将你的地址告诉我,好吗?”
“我住在市谷本村町中心某号,靠近龟崎。每天中午至一点半左右在家。叔叔现在去哪儿?”
“我嘛,我……我住所确定后通知你吧。”
公园只有一条小路。他们很快走到了新城门,不觉来到护城河畔的电车道上。君江到市谷只有一站路,所以准备把川岛送上电车后走回去,可在电车站上站了一会儿,吃不准川岛要去何方,电车来了两三部,他还没有乘上去的意思。两人不觉又默默地走了起来,一步步来到市谷城门附近。
“叔叔,我就住在那里,进去坐坐吧。”君江心想要是自己回了乡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呢。她不由地感到寂寞。另外,她想尽可能回忆些往事,安慰安慰他,以报答自己曾受到的种种照顾。
“没什么关系吗?”
“叔叔真是的,不要紧的。”
“你是借的房子吧。”
“嗳,我一人租借了二楼,楼下的大娘也是单身一人,所以谁都用不着客气。”
“那我就去打搅一下。”
“去坐坐吧。大娘见有男人来访,哪怕一点不搭界的,也会极其乖巧地马上避开到外面去,她太有心眼了,反而叫人不好意思。”
君江在从护城河畔拐入小巷时,见酒馆的伙计在路边乘凉,就吩咐他拿三瓶啤酒和螃蟹罐头来。走进家门,她对大娘打了招呼:“大娘,我回来了。”然后就把川岛带上了二楼。她不在家的时候,大娘似乎帮她打扫过了:一幅印花丝绸画挂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六铺席大的地板上已经铺好了被褥。川岛站在房门口打量着房间,眼睛非常惊讶地闪闪发光。君江不动声色地说:“大娘以为我病还没有好。我这就收拾。”她打开壁橱要把枕头塞进去。
川岛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说:“君子小姐,就这样放着吧,不必介意。把我当客人反倒使我为难。”
“那就这么放着吧。我在受您照顾的时候,京子常责备我从没叠过一件和服。我那时就很懒散,叔叔您是知道的。”君江说着将梳妆台前的薄呢面料的坐垫翻了个身,让他坐下。
大娘在啤酒和螃蟹罐头旁放了点酱菜,默默地端来放在楼梯上面一级的踏板上就走了。君江听到声音起身把它们拿到房间里,说:“叔叔,只要有酒菜就算是请客。前面一家是酒馆,从窗口一招呼什么都会拿来。”
川岛将君江斟的啤酒一口喝干,默默无语地留神着窗户洞开着的窗外。君江见他这副样子,感到人进了一次监狱竟变得如此胆小。她越看越觉得可怜,就说:“我可能是今天起了床的缘故吧。天气这么热却感到风吹上来凉飕飕的。”她不顾屋里热得像蒸笼,把窗户关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