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特罗塔男爵在岳父的庄园干着和他的父亲在拉克森堡公园一样的活儿,手执浇水壶和园艺剪刀,修剪树篱和草坪。春天来了,他守护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贼手偷摘;他修剪树枝,收拾工具,更换门锁,打造马鞍,翻松土壤;他成天待在森林里,捕获一些小动物,和护林员一起在林子里过夜;他管理家禽、肥料、庄稼、水果、藤蔓花、仆人和马车夫;外出采购时小心翼翼,用尖尖的手指从皱巴巴的皮口袋取出钱来,付完钱之后又将它藏回腰间。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斯洛文尼亚农夫。

有时候他也会像过去那样大动肝火,愤怒剧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就好像暴风雨正在摧残着一棵灌木苗似的。他一发火就会去狠揍仆人,鞭打马背,脚踹自己亲手修过的房门,并扬言要赶尽杀绝庄园的雇工。吃午饭时他气呼呼地一把推开餐桌上的盘子,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他和体弱多病的妻子分房住。儿子也只有在进餐时才能见到父亲。儿子每年会两次将学习成绩单呈给他看,从未听到过他任何赞扬或责备的话。他的岳父靠养老金生活,喜欢与女人调情,因为害怕女婿干涉,通常接连几个星期待在城里不回庄园。

他——特罗塔男爵——如今是一个又矮小又苍老的斯洛文尼亚农夫。他还像过去一样每周给父亲写两次信,而且总是在深夜写。借着微弱的烛光,摊开一张淡黄色的十六开信纸,在距纸的上边四指,距左侧边二指的地方写下“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但他很少收到回信。

每每想起可怜的老卫队长住的是简陋房屋,抽的是低劣烟叶,喝的是自个儿酿制的拉卡亚酒,男爵心里阵阵绞痛,不禁产生一种冲动,想立即去看望父亲。可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这种节俭的美德大概是从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乃至他的曾祖父那儿一直传承下来的。

比起当年,他现在与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那位残疾军人父亲更为相像了。想想多年以前在那间极为简陋的厨房里和父亲喝着拉卡亚酒的情形,那时的他满身披着新贵族的戎装显得多么光彩闪耀,如今看来是多么滑稽可笑。他从未和妻子谈起过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斯洛文尼亚卫队长这个身份会使一个出身于古老王朝的官宦家庭的千金感到十分难堪。出于这种考虑,他从不邀请父亲来家里做客。

有一次,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男爵迈着沉重的步子,越过板结的硬土块,往农庄管理员那儿去。途中,遇到一个庄园雇工,递给他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寄来的一封信。那位残疾军人去世了,他平静地走了,享年八十一岁。

没有过多的言语,男爵只是简单地吩咐道:“去叫男爵夫人替我准备好行李,我今晚就去维也纳!”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进了管理员家里,问了问播种问题,讨论了一下天气,并吩咐他再添置三个犁耙,叫他下周一请兽医来一下,还叫他今天就去给要临盆的女佣请个接生婆。

临走时他说:“我父亲走了,我要去维也纳三天!”说完,漫不经心地伸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他的行李箱已准备好,马车也已备好,到火车站大约要一个小时。他匆匆地喝了点汤,吃了点肉,然后对妻子说:“我再也咽不下去了!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你从未见过他!”

这是讣告吗?这是哀悼吗?

“你跟我一起去!”他对生性胆小的儿子说。

妻子站起身开始收拾儿子的行装。当她在楼上忙着收拾行李时,特罗塔又对儿子说:“你就要见到你的祖父了。”

儿子垂下眼睑,身子瑟瑟发抖。

他们抵达时,卫队长的遗体已经入殓。他躺在那里,身旁点着八根三尺长的蜡烛,两个残疾退役军人在为他守灵。老人身穿藏蓝色制服,胸前戴着三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安详地躺在灵柩里。灵柩就停放在他的起居室里。室内有一扇窗户,挂着窗帘,一个修女就在离窗户不远的角落为死者做祷告。特罗塔进屋时,两位守灵的残疾退役军人立刻将身子挺直。他身穿少校制服,胸前戴着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他双膝跪下,儿子也跟着在死者的脚前跪下,迎面看到的是穿在死者脚上的一双厚底高筒皮靴。有生以来特罗塔男爵第一次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他那双小眼睛是干枯的,没滴下一滴眼泪。他咕噜咕噜地叫了两三声父亲,态度既虔诚又迷茫,他站起来向死者俯下身去,在那浓密的胡须上作了最后的吻别。他对儿子说:“你过来!”

“你看到他了吗?”到了外面他问儿子。

“看到了。”儿子回答道。

“他只当过卫队长,”父亲对儿子说,“我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救过皇帝的命——这样,我们才得到了男爵的封号。”

儿子沉默不语。

这位残疾退役军人被葬在拉克森堡一个小小的军人公墓里。六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退役老兵抬着棺材从教堂向墓地走去。全身戎装的特罗塔少校一直将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不停地抽泣着。每当军乐队吹奏的哀乐稍微停顿时,就可以听到牧师们那悲哀而单调的唱经声。空中缭绕的薄雾使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一支小分队向墓地上空鸣枪,枪声在空中久久回响,他感到迷惑不解。他们鸣枪是在向死者的灵魂致以士兵式的敬礼,祈祷亡灵能永远地离开尘世,上升到天堂。

父子俩乘火车回家。途中男爵一直一言不发。下了火车,在车站院子里等马车来接他们时,他才跟儿子说了声:“不要忘记他,你的祖父!”

男爵又像往常一样埋头于日常工作。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卫队长并不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位亲人。接下来他先送走了岳父,再后来又埋葬了妻子。妻子患的是急性肺炎,还没来得及和亲人告别就撒手人寰。他随后把儿子送进维也纳一所寄宿学校,并一再叮嘱儿子千万不要去当兵。

他孤孤单单地住在庄园一栋宽敞的白房子里,屋里到处弥漫着逝者的气息。他只能和护林员、管理员、仆人和马车夫说说话。虽然很少发脾气,但他那粗壮的拳头仍然很有震慑力,可怕的沉默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每个月儿子都会恭恭敬敬地给他写两封信,他一个月只给儿子回一次信,只有寥寥几笔,而且就写在从儿子来信的便笺上裁下来的空白小纸条上。

八月十八是帝国庆祝皇帝诞辰的日子,每年他都会穿上军服、骑上马,到邻近的驻军地转转。

儿子每年会在暑假和圣诞假期回来看望他。每个圣诞平安夜,儿子都可以得到三个硬邦邦的古尔盾银币,但必须写收据,而且还不能把银币带走。当天晚上老人就会把这些银币放进一个木箱子里,并将儿子的学习成绩单放在银币旁边。儿子天资不高,但很勤奋,因此成绩也还过得去。他从没给儿子买过任何玩具,也从没给过一丁点儿零花钱、买过一本课外读物。儿子性格冷静沉着,为人善良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