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5页)
特罗塔男爵心思单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早点完成学业。在儿子十八岁那年的圣诞夜,父亲对他说:“今年不再给你三个古尔盾银币了,你可以开收据拿走箱子里的九个古尔盾银币。和女人交往要小心,她们大多是祸水!”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决定让你当一名法官,你还得学习两年。不要急于去部队服役,可以向后推迟一些,等你毕业以后再说。”
儿子按照父亲的意愿,顺从地取走了九个古尔盾银币。在和为数不多的女人交往时他十分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暑假回家时,还剩下六个古尔盾银币。他请求父亲允许他邀请一个朋友来做客。
“好啊!”少校有些吃惊地说。
那个朋友来了,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却拖着一个大画匣子。这让主人感到很不乐意。
“他是画画的?”老人问道。
“是的,画得棒极了。”儿子弗兰茨回答道。
“叫他别在房间里乱涂,带他到外面画风景。”
客人到了外面,但并没有画风景。他在凭记忆替特罗塔男爵画肖像。他每天在餐桌上努力记下主人的面部轮廓和表情。
一天,男爵问客人:“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两个年轻人羞红了脸,眼睛看着台布。不管怎样,肖像还是画成了,配上镜框,作为告别礼物送给了老人。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把肖像翻过来,似乎要找出一些正面画像未曾画出的细节。他又把它举到窗前,举到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望着画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比较它们的异同。最后他说:
“我该把它挂哪儿呢?”
多少年了,他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如果你朋友缺钱,你可以借给他。”他低声对弗兰茨说,“你要好好和他相处!”
这幅肖像是老特罗塔一生中唯一的一幅肖像,后来挂在儿子的书房里,作为给特罗塔家族后人的一个念想……
自此以后,老人时常盯着这幅画像看。看着,看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时而把它挂在这面墙上,时而把它挂在另一面墙上。他仔细地端详着画像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苍白的两片薄唇,在两只乌黑的小眼睛下方,像山丘一样耸立的瘦削的面颊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盖着像鬃毛一样坚硬如刺的短发。他觉得直到现在才看清了自己的容貌。有时,他默默地和自己的面容交谈,这触发了难以名状的思绪和回忆。一丝捉摸不定的乡愁涌上心头。他多么需要这幅画像。有了它,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早地衰老,才体会到那无边的孤独。衰老和孤独从画布上无情地向他涌来。难道自己一直是这样吗?他默默地问自己:一直是这样吗?
他时不时漫无目的地走到公墓地去,走到妻子墓前,仔细地瞧着灰色的墓碑和白色的十字架,看看刻在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屈指算算,悲凉地发现妻子死得太早。他承认怎么也记不清她了,比如说,她的两只手长什么样,他已经忘了。他突然想起有一种药酒,妻子喝了好多年。她的面容呢?他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想起来,但很快又消失,脑海中只剩下一团圆圆的、粉红色的模糊影像。
自此以后,无论是在宅子里还是在庄园里,他变得性情温和。他时而去摸摸马,时而对着母鸡笑笑。他不仅学会了喝白酒,而且还经常喝。一天,他提前好几天就给儿子写了一封短信。人们开始笑着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回以微笑。暑假到了,儿子带了朋友回来,他和他们一起进城,下馆子,喝几口斯利洛维茨酒,还给年轻人点了很多菜。
儿子当上了法官,经常回家到庄园里到处转转。有一天他对父亲说想放弃法律仕途回家帮忙管理庄园。
少校说:“太晚了!你一辈子也做不了农夫和庄园主!你会成为一个能干的法官,绝不会是别的!”
一切已成定局。儿子选择了从政,做了奥地利西里西亚行政区的一个专员。尽管法定的课本里已经看不到特罗塔这个名字,但它并没有从上级政治机关的秘密文件中消失,还有皇帝恩赐的五千古尔盾银币也记录在册。它保证了年轻的特罗塔官运亨通,前程似锦。就在他晋升为地方官两年前,特罗塔少校去世了。
他留下了一份令人意外的遗嘱。鉴于他深信——他这样写道——他的儿子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农庄主,所以他希望特罗塔家族的人能成为有地位、有荣耀的国家公职人员,以报答皇帝陛下的恩宠,并希望他的后代能比他——立遗嘱者——生活得更幸福。为此,他决定将岳父大人几年前遗赠给他的庄园包括其所属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全部捐赠给残疾军人基金会,以纪念他已故的父亲。与此同时,他希望残疾军人基金会能将他埋葬在父亲的墓旁。他——遗产赠与者——请求残疾军人基金会本着节俭的原则对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对于现有的款项——在维也纳威福鲁西银行存的一万五千弗罗林金币f及其利息,还有放在家里的所有的金币、银币和铜币以及儿子已故母亲留下的戒指、手表和项链,全部归他的独子弗兰茨·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所有。
一支维也纳军乐队,一个步兵连,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骑兵团的一名代表,特罗塔生前所在的匈牙利南部驻军的几名军官代表,所有还能行走的残疾退役军人,两名宫廷内阁官员,军政部的一名军官和一名捧着缀有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的黑软垫的下士组成了庞大的送葬队伍。消瘦的儿子弗兰茨身穿黑色孝服,走在最前面。军乐队奏响了与先前祖父葬礼上同样的进行曲。不过,发射的礼炮更加猛烈,声音更响,回音更长。
儿子没有哭,其他人也没有哭。墓地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没有任何的悼词。少校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真理之骑士——就这样长眠在宪兵卫队长的身旁。人们给他立了一块朴素的军人墓碑,墓碑上用细细的、长长的黑色字体刻上了他的姓名、军衔和他曾服役过的部队名,还铭刻了该部队引以为豪的称号:“索尔费里诺英雄。”
除了这块墓碑、一个消失的荣誉和那张肖像外,死者什么也没留下。就是说,一个农民曾在春天走遍这片土地,到了夏天,他亲手播种的一大片茂盛的麦浪抹去了他的足迹。就在这个星期,皇朝帝国的地方官——弗兰茨·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收到了皇帝陛下发来的吊唁函,其中两处提到了已故者的“不能磨灭的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