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大街。

“你冷吗,爸爸?”

“一点儿都不冷!”

地方官加快了步伐。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旅馆附近。

“地方官大人!”他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显然是画家莫泽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转过身,看见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低着头,态度十分谦恭。

“请大人原谅!”他说,“我的烟匣子空了,你们走了我才发现的。”他把一只开着的空铁皮烟匣子给他们看。

地方官取出他的雪茄盒。

“我不抽雪茄。”画家说。

卡尔·约瑟夫递给他一个香烟盒。莫泽尴尬地把皮包放在脚前的人行路上,把自己的烟盒装满,并请卡尔·约瑟夫给他点支烟。他用两只手遮着蓝色的火焰。这两只手红红的,黏糊糊的,与其腕关节相比显然太大了些。两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令人想起那些毫无意义的工具。他的指甲好似刚刚在泥土、粪堆、颜料和烟油里倒腾过的小黑铲一样。

“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拿皮包,再站起来时面颊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永远不能再相见了!”他抽噎着说。

“我到房间去一下。”卡尔·约瑟夫说。说完,他三步并成两步奔上楼去,进了房间,探身窗外,焦急地注视着他的父亲。看到老人在掏皮夹子,莫泽立即用那只可怕的手使劲地抓住老人的肩,并大声喊道:“好吧,弗兰茨,像往常一样,坐在第三排!”

卡尔·约瑟夫又赶忙奔下楼去,他仿佛觉得父亲需要他的保护。教授一边敬礼一边往后退,向地方官作了最后一次问候,昂着头走了。他像一个夜游神似的熟练地越过快车道,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又转过身来,挥了挥手,然后拐进了一个小巷。而后,他又走了出来,大声喊道:“请等一等!”喊声划破了寂静的街道。

他敏捷地跳过快车道,神态自若地来到旅馆前面,看上去似是初来乍到,完全不像是几分钟前才跟他们告别离去的样子。他好像是才见到年轻时的好友似的对特罗塔父子俩抱怨道:“这样的重逢多么令人心酸啊!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并肩坐在第三排凳子上的情景吗?你的希腊语很差,你总是要抄我的作业。假若你是诚实的,那你就当着你儿子面说吧!我不是都给你抄了吗?”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令尊大人当年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可他是个胆小鬼,他直到很晚才去妓院找妓女玩,是我一直给他打气,他才敢去的。坦白呀,特罗塔!说实话呀,是我带你去的吧!”

地方官只是笑笑,不开口。画家莫泽摆出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他把皮包往人行道上一放,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只脚,唠叨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家老爷子是在暑假,你可记得……”

他突然停了下来,两只手连忙去摸口袋,前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的钱包不见了!”他一边喊一边抖,身子也晃了起来,“我的钱丢了!”

这时,门房先生从旅馆大门里走出来。他挥了挥镶着金边的便帽,向地方官和少尉请安,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怒视着画家似乎是要制止他的大喊大叫,制止他在旅馆前面侮辱客人。地方官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画家默不作声。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父亲问儿子。

少尉说:“我陪教授走走。再见,爸爸!”

地方官摘下绸帽,走进旅馆。少尉递给莫泽教授一张钞票,便跟着父亲走了。画家莫泽提起皮包,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去了。

夜幕早已笼罩着大街小巷,旅馆大厅也是黑漆漆的。地方官坐在一张皮革座椅上,手里拿着房间钥匙,身旁放着大礼帽和手杖,黑乎乎的一堆。儿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要报告莫泽的事情已经解决。大厅里的灯还没有点亮,从寂静的黑暗中传来老人的声音:“我们明天坐下午两点十五分的火车回去。”

“是,爸爸!”

“我在听音乐时,突然想起你还得去拜访军乐队长内希瓦尔,当然还得先去探望一下斯拉曼卫队长。你在维也纳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要派人去取裤子和鼻烟盒。”

“还有呢?”

“没有了,爸爸!”

“明天上午你还得去拜访你舅舅,看来你把这事儿忘了。你多久去他那里一次?”

“一年两次,爸爸!”

“好吧!代我向他问好!顺便跟他说一声抱歉!他现在什么样子了,我可怜的斯特兰斯基啊?”

“我上次见他时,他看起来很好。”

地方官抓起他的银手杖,伸出手撑着银弯柄,这通常是他站立的姿势,而现在因为提到了斯特兰斯基的名字,即使坐着也要撑着手杖。

“我还是十九年前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少尉,迷恋上了科佩尔曼小姐,真是无可救药!他偏偏爱上一个姓科佩尔曼的,简直荒唐至极。”他把科佩尔曼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他们当然攒不够结婚的钱,你母亲说服我拿出了一半的费用。”

“他离开部队了吗?”

“是的,他离开了部队,去了北方铁路局。他现在是什么职务?我想是个铁路官员吧,是吗?”

“是的,爸爸!”

“那我猜对了。他没有让儿子当药剂师吧?”

“是的,爸爸,亚历山大还在读高中。”

“我还听说他腿有点儿跛,对吗?”

“他有一条腿短一些。”

“哦,就是嘛!”老人满意地结束了父子俩的这段对话,仿佛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亚历山大会跛腿。

他站起身,大厅里所有的灯一下子全亮了,显出他脸上苍白的神色。

“我去取些钱!”他说着就向楼梯走出去。

“我去取,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谢谢!”地方官说。

吃糕点时,地方官说:“我建议你到巴卡斯大厅去看看!好像是最近发生的事,你在那里也许会碰到斯梅卡尔。”

第二天上午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卡尔·约瑟夫去舅舅斯特兰斯基家拜访。舅舅还在铁路局办公室没有下班,他的妻子——娘家姓科佩尔曼——请卡尔·约瑟夫代她向地方官问好。

卡尔·约瑟夫经过环形大道慢慢地走回旅馆。他拐进图赫劳本大街k,叫人把裤子送到旅馆去,又去取了鼻烟盒,鼻烟盒冰冰凉凉的,放在薄薄的上衣口袋里,连皮肤都是凉飕飕的。他想到要去卫队长家吊唁的事,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进屋。真诚的哀悼,斯拉曼先生!他准备这样说,而且就站在屋前的平台上说。在那里可以听见在蔚蓝天空下飞翔的云雀的欢歌声,可以听见蟋蟀的鸣叫声,可以嗅到干草的气味,可以嗅到宪兵卫队指挥部小花园里合欢树花蕾的芳香。可斯拉曼太太去世了。那个洗礼证上名叫凯蒂·凯塔琳娜·路易丝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