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他们又都坐了下来。一阵难堪的沉默。

“斯拉曼太太是个很好的女人,愿她的灵魂得以安息!”少尉说。

卫队长用手摸了摸小胡子,手指间夹住了一小绺胡子,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男爵先生认识她,对吧?”

“我认识您太太。她怎么去世的?”

“才两天的时间,我们没有及时去请医生,否则她也不会死。那天夜里我在值勤,等我回到家时,她已经死了。临终时,是那边税务局局长的太太守在她身边的。”他接着又说,“喝杯草莓汁,好吗?”

“好的,谢谢!”卡尔·约瑟夫用响亮的声音说,仿佛草莓汁能够缓解令人难堪的气氛。

卫队长站起身来向餐具柜走去。少尉注视着卫队长,心里清楚那里并没有草莓汁,而是在厨房那个白色的柜子里,就放在玻璃杯子后面。斯拉曼太太总是到那里去取草莓汁。只见卫队长将紧身衣袖里又短又粗的两只手臂伸到柜子的顶层去抓瓶子,却又两手空空地垂了下来,踮起的脚跟也落了地。斯拉曼像是做了一次无用功,回来时,眼睛里掠过失望,他简单地说了声:“请原谅,什么也没找到!”

“没关系,斯拉曼先生!”少尉安慰他说。

可是卫队长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又好像要去执行一道由上级发布的刻不容缓的重要命令,走出了这个房间。厨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他从餐具柜里取出磨砂的杯子,把一个装了水的宽颈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接着从那个深绿色的瓶子里倒出一种色若红宝石的黏稠汁液,说道:“请吧,男爵先生!”

少尉把玻璃瓶的水倒进草莓汁中,谁也没说话。玻璃瓶的弓形瓶口流出一摊清水,淅淅沥沥洒了一些在外面,似乎是在回应室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个不停。此刻,被雨水笼罩的这所孤独的房子里坐着两个更为孤独的人。两个孤独的人此时同时举起杯子。少尉品着又甜又黏的液汁,斯拉曼则一饮而尽。他觉得口渴,在这个阴凉的下午居然会口渴,简直不可思议。

“加入了第十重骑兵团?”斯拉曼问道。

“是的,我还不熟悉这个团。”

“我认识那个团的一个军需中士,叫泽诺威尔。他和我曾一起在步兵团服役过,后来被调走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很有文化,前途无量。我们这号人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在宪兵队是没什么出息的。”

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猛,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卡尔·约瑟夫说:“我们这种职业本来就很艰难,我是指在军队!”

卫队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仿佛他对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很艰难的职业感到很高兴似的。他本意并不想笑得那么响亮,这可以从他的口形看出来,它张得很夸张,而且时间比笑声持续得更长。单单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卫队长此刻已经不那么严肃了。难道他真的为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艰难的职业感到高兴吗?

“男爵先生,”他开口说,“谢谢您出于一片好心谈到‘我们’的职业!也请您不要见怪,我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您,我们这号人真的只能另当别论。”

卡尔·约瑟夫一时无言以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卫队长对他,也许对宪兵队乃至整个军队的现状怀有一种憎恨的情绪。一个军官该如何应对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呢?这一点军校的教官从没教过他。

尽管如此,卡尔·约瑟夫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笑的时候像有一把铁夹子把双唇夹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为卫队长转瞬即逝的愉快表情而感到惋惜。草莓汁刚刚在舌头上还是甜丝丝的,可它的余味却是苦涩的。多么想喝一口白兰地啊!浅红色的客厅今天比往常显得矮小,也许是被雨挤压的。

桌子上放着那本熟悉的照相簿,相簿上的黄铜支架坚硬而光亮。里面所有的照片他都看过。卫队长斯拉曼说:“我给你打开看看吧!”说着打开相簿,把它举到少尉面前。

照片上的卫队长穿着便服,作为新郎站在新娘的旁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下士!”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气,似乎是想说其实他早就应该被提拔到更高的军阶职位上。斯拉曼太太坐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夏款浅色紧身细腰连衣裙,犹如一件薄薄的铠甲,一顶宽檐的大白帽斜戴在头上。

这是什么?卡尔·约瑟夫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吗?为什么他觉得这张照片这么新?这么旧?这么陌生?或者说这么荒诞可笑?是的,他笑了,仿佛他端详的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滑稽照片,仿佛斯拉曼太太从来没有和自己相爱过、亲热过,仿佛她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而是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长得真美!谁见了都会这样说的!”卡尔·约瑟夫说。他这样说是出于一种诚恳的赞扬而不是先前那种尴尬的恭维。不管怎样,前来吊唁,总得在鳏夫面前说几句赞扬死者的话。

他立刻觉得自己已经从死者那里获得了解脱,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过去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喝完了一杯草莓汁,他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斯拉曼先生!”没等对方回话,他就已经转过身子。卫队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见他走进了过道,披上大衣,慢悠悠地戴上左手套。他居然还从容不迫地说了些诸如“好吧,再见,斯拉曼先生!”之类的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生疏的傲慢语气,他对此感到极为满意。

斯拉曼站在那里,眼睛低垂着,一双手茫然无措,就好像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下子就丢掉了,永远地丢掉了。

他们相互握手告别。

斯拉曼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尉先生!”他终究还是这么说了。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而卡尔·约瑟夫早就忘记了斯拉曼的面容,他只看到衣领上金黄色的镶边和宪兵上衣黑袖口上那三颗金星。

“再见了,卫队长!”

雨,还在下,细细地下,密密地下,不知疲倦地下,不时刮来一阵热风。看上去似乎到了夜晚,而事实上还没到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雨使天色变得阴暗。卡尔·约瑟夫自从穿上军装以来,是的,自从他学会思考以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他甚至还把两只手举起来停留了片刻,当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军服时,又把手放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步子缓慢,脚踩在前面院子里潮湿的沙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喜欢这样缓慢地步行,没必要那么匆忙。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现在几点了?怀表放在裤子的一个小口袋里。放得太深,没有必要解开大衣。不久之后,钟楼上的钟终究是要敲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