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你到现在还不会喝酒吗?” 克诺夫马赫先生说,“你有梅子烧酒、亚力酒、朗姆酒、白兰地、龙胆甘露酒和伏特加吗?”他连珠炮似的问道,这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他站起身来,迅速地朝柜子那边走去,睡衣的下摆左右晃动。他非常有把握地从一排酒中取出了一瓶。
“我本想对伊娃来个突然袭击,给她一个惊喜!” 克诺夫马赫先生说,“我得说说你,亲爱的马克斯,你整个下午都不在家,而我……”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会儿,然后说,“而我在这里却碰到了一个少尉,一个混蛋!”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马克斯·德曼特回答说,“是我入伍以来交上的唯一朋友,他是特罗塔少尉,一个挺好的人。”
“一个挺好的人!”岳父重复了一遍,“比如说,我也是一个挺好的人!说真的,假如是我的话,我决不会让你和一个漂亮女人单独待上一个小时,即使你对她并不那么好。” 克诺夫马赫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声:“并不那么好!”
军医脸色苍白。他摘下眼镜,擦了好久,想借此把周围的世界模糊掉,在这层雾霭中穿着睡衣的岳父成了一个硕大模糊的白影。擦完眼镜后,他并没有立即戴上,只是把它拿在手里,对着雾霭说:“亲爱的爸爸,我根本没有理由怀疑伊娃或者我的朋友。”
军医迟疑地说出这句话,听上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陌生,仿佛是从哪本古书中引用的套语,或者是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剧本里的台词。
他戴上眼镜,老克诺夫马赫的身影立刻清晰地呈现在大夫面前。此时,他刚才说的那句套话似乎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句话肯定是违心的,对此,他的岳父一定和他一样清楚。
“根本没有理由!” 克诺夫马赫把女婿的话重复了一遍,“可我有理由!我了解我的女儿!你并不了解你的妻子!我也了解少尉一类的老爷们!总而言之,我了解这些男人!我这么说不是想说部队的坏话,只是就事论事。我妻子,也就是你的岳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我有很多机会认识那些年轻的男人,包括穿便服的和穿制服的军官们。是的,都是些可笑的人,你们,你们,你们这些……”
他要找一个能够把他的女婿和那些笨蛋都囊括进去的名称。他想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因为他聪明、富有、有名望,但没受过高等教育。的确,近几天,有人准备给他弄个商业顾问的头衔。他为未来编织了一个甜蜜的梦,梦见了捐款,一笔巨额的捐款,其直接好处就是得到一个贵族头衔。如果取得了匈牙利国籍,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贵族。在布达佩斯生活并不会很艰难,倒是那些知识分子会给他制造麻烦,都是些说空话的人,地地道道的笨蛋!他自己的女婿就让他很不痛快,如果他和女儿这时候闹出什么丑闻,那他的商业顾问头衔就会泡汤。他不得不自己亲自出马,看看情况是否正常。
“亲爱的马克斯,我不得不及时地把真相告诉你!”
军医不喜欢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听到事实真相。是啊,他对妻子就和岳父对女儿一样了如指掌!可是他爱她,无可救药地爱她!在奥洛莫乌茨有个地方官赫尔达尔,在格拉茨有个地方法官莱德勒,都曾和自己的妻子有过暧昧的关系,不过他们都不是他的军官伙伴,这得感谢上帝,也得感谢他的妻子。他要是能离开军队就好了!他的生活总是危机四伏,他有好几次打算向岳父建议……现在他又想这么做了。
“我知道,”他说,“伊娃的处境有危险,一直这样,好几年了。她很轻浮,令人惋惜,但她毕竟没有出格,”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没有出格!”他说这句话时强压住了多年来的困扰。他宁愿排除自己的困扰,而选择相信自己妻子的忠诚。“绝对没有!”他非常自信地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伊娃是个正派的女子!”
“是这么回事!”岳父证实道。
军医继续说道:“可是我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你知道的,我对现在的职业不太满意。如果我离开军队,我会在哪儿呢?也许我会在社会上谋得一个很体面的差事,伊娃的虚荣心也会得到满足,因为她爱慕虚荣,真可惜!”
“这继承了我的基因!” 克诺夫马赫颇为得意地说。
“她不满意,”军医接下去说,岳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不满意,想找一些乐子。我不能生她的气。”
“你应该亲自陪她!”岳父打断他的话说。
“我——”德曼特大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盯着酒杯。
“嗯,喝一杯吧!” 克诺夫马赫鼓励道。他站起身,取了一个杯子,斟满了酒。他的睡衣又敞开了,可以看见他那毛茸茸的胸脯和隆起的大肚子,肚皮和他的脸颊一样红润。他把酒杯凑近女婿的唇边,马克斯·德曼特终于喝了一口酒。
“还有些其他原因,逼得我不得不放弃这里的差使。我刚入伍时,两只眼睛的视力都很好,现在一年比一年糟糕。如果不戴眼镜,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早该打报告离开军队。”
“是吗?”克诺夫马赫问。
“靠什么……”
“靠什么生活呢?”岳父跷着二郎腿,他突然冷得直打哆嗦,赶忙把睡衣裹好,两只手紧紧抓住脖子旁边的衣领。
“是的,”他说,“你认为我还要管你们的生活吗?你们结了婚,我给你们的补助费——我还记得——每月有三百克朗。不过,我懂的,我懂的!伊娃需要很多钱,她以后还会需要很多钱。你也要花钱,我的孩子!”他变得善解人意,“是的,我亲爱的、亲爱的马克斯!现在光景不比从前了!”
马克斯沉默不语。克诺夫马赫觉得已经占了上风,于是又把睡衣敞开了一些。又喝了一杯,但他的头脑依然清醒。他清楚他的酒量,这些笨蛋!他这个女婿比另一个女婿(也就是伊丽莎白的丈夫)毕竟要好些,两个女儿每个月要花他六百克朗。这个数字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万一军医日后成了瞎子——他端详了一会儿那副闪光的镜片——也应该能看好他的妻子!这对于眼睛近视的人来说也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语气很亲切,很和善。
“马上七点!”大夫说。
“我进去取衣服了!”岳父利索地站起身,点点头,踱着稳重而缓慢的步伐走了出去。
军医坐着没有动。他深谙墓地上的孤独,也饱尝了家里的孤独,这异乎寻常、充满敌意的孤独充斥着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神情好像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似的。得把事情处理好,他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