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我们这里讲到的商人,其中大部分是犹太人。也许是大自然的奇妙,也许是可萨b这个传奇部落的某种神秘法则,造就了犹太人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胡须和红色的汗毛。他们的头上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丛林,他们灵巧的手臂上立着一根根小尖矛似的又红又硬的汗毛,耳朵里也长着浅红色的浓密而柔软的细毛,就好像是他们脑袋迸发出来的烈火冒起的红烟。

外乡人一旦来到这个地方,就会一步步地走向毁灭。谁也无法战胜沼泽地,谁也无法挺过去。维也纳和圣彼得堡的高层已经准备大动干戈。边界上的人首先嗅到了战争的火药味。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而是因为他们每天都能见到末日的先兆。他们甚至能从战备活动中捞到好处。有些人以做间谍和反间谍为生,他们从奥地利警察当局领取奥地利古尔盾,从俄国警察当局得到俄国卢布。在这个遍地沼泽、极目荒凉的边陲之地常常会有军官陷入绝望,毁于赌博、负债或落入坏人之手。许多意志薄弱的年轻军官,纷纷将他们冰冷的躯体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永久沉睡在这个边境小城的公墓里。

正如帝国其他地方的驻军一样,这里的士兵也要进行操练。狙击营每天返回营房时,衣服上溅满了粪便,长筒靴上沾满了褐色的污泥。楚克劳尔少校骑马走在最前面。特罗塔少尉带领着第一连第二排,步调一致地踏着嘹亮而悠长的号音行进,不像过去重骑兵部队听命于高傲响亮的军号。

卡尔·约瑟夫是步行,他自欺欺人地认为步行更舒服。狙击兵走在他的周围,带钉的长筒靴踩在满是棱角的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春天,按照军事当局的要求,每个星期都要在沼泽地的路面上铺上大量的碎石,所有的石块、数百万的石块都被那些永远填不饱的大路路基给吞没了。新的、趾高气扬的、银灰色的、闪闪发光的污泥从地下深处冒出,吞食石块。灰浆拍打在士兵们污迹斑斑的长筒皮靴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营房就在小城公园的后面,营房左首是地方法院,右首是高中的一栋教学大楼,对面是地方行政公署。摇摇欲坠的营房围墙后面有两座教堂,一座罗马教堂和一座希腊教堂。这个城市太小了,二十分钟就能走遍全城,那些重要的建筑物互相毗邻,拥挤不堪。傍晚出来散步的人就像监狱里的囚犯绕着公园打转转。步行到火车站大概要半个多小时。

狙击营的军官食堂设在一所民房的两个小房内,大部分军官在车站饭店用餐,卡尔·约瑟夫也不例外。有时仅仅为了去看车站,他也乐意去把污泥踩得噼啪响。这是帝国最偏远的一个火车站。尽管如此,这个车站也有锃亮的双轨铁道延伸到帝国腹地;也有响亮、明快的信号,这些信号回响着来自故乡温情的呼唤;有一台摩尔斯电报机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不辞辛劳地传出远方世界优美动听而又模糊不清的声音,如同一台勤勉的旧缝纫机不辞辛劳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车站也有一位管理员,他负责摇铃,叮当的铃声不时提醒人们:发车啦,发车啦,上车!他每天在正午时分为一趟要开往西部的列车摇一次铃,它驶向克拉科夫、波胡明和维也纳。多么可爱的列车啊!它正好停在军官们用膳的头等餐厅的窗前,足足停一顿饭的时间。咖啡端上来时,火车头才鸣响汽笛,灰蒙蒙的蒸汽直往窗户扑来,待到它在窗玻璃上凝聚成水珠而向下流淌的时候,列车已经开走了。军官们喝完咖啡,踩着银灰色的泥浆,无精打采地漫步返回营房。就连在帝国做巡回视察的将军们都极力回避这个驻军地。他们不来,也就没人来了。

狙击营的大部分军官并不住在营房,而是长期租住在小城唯一的一家旅馆里。来自纽伦堡、布拉格和扎特茨的那些有钱的商人每年只到这里来下榻两次。在做成了那些肮脏龌龊的地下生意之后,他们便叫人来演奏音乐,或者去设在该旅馆的自家咖啡馆玩牌。

站在布洛德尼茨旅馆的三楼,卡尔·约瑟夫能俯瞰整个小城。地方法院三角形屋顶,地方行政公署的白色小钟楼,军营上空飘扬的黑黄条纹旗帜,希腊教堂的双十字架,市政会议厅上空的风信子,以及一座座小平房深灰色的木瓦屋顶,所有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布洛德尼茨旅馆是小城最高的建筑物。它和教堂、市政会议厅以及其他一些公共建筑都是这个小城的标志。这里的小街小巷都没有名字,房屋都没有门牌号码。如果有人要问路或者打听什么人,那么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的信息,如某人住在教堂后面,某人住在市监狱对面,某人住在地方法院的右首。住在这里的人们常常会产生一个错觉,他们以为自己住在一个小村庄。

小城居民生活在低矮的平房里,住在暗灰色的瓦屋顶下,住在四方玻璃窗和木门后面,他们的秘密就通过缝隙和椽子渗漏出来,传入肮脏的小街小巷,也传入与世隔绝的营房大院。某某女人瞒着丈夫偷汉子;某某父亲把女儿卖给俄国船长;某某在这里卖臭鸡蛋,某某在那里走私;某某曾蹲过监狱,某某则成功逃狱;某某借钱给军官;某某的邻居索取了他三分之一的盈利。

狙击营的军官大多是德意志血统的平民出身,在这里服役多年,慢慢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渐渐地融入了这个小城。他们已经彻底告别了故乡习俗以及德意志母语。困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凉沼泽地周围,他们只得沉溺于赌博和酗酒。酒就是当地酿制、出售的、名叫“180度”的烈性酒。军校的生活和传统的操练把他们造就成了愚昧平庸之徒。走出营房,他们又陷入了这块腐朽之地,似乎还能嗅到敌方沙皇帝国粗重的呼吸。

这里离俄国边界领土不到九英里。俄国边防部队的军官们常常越境过来,身披土黄色和浅灰色军大衣,宽肩上戴着银色或金色的大肩章,无论晴天还是雨天,脚上总是穿着闪闪发亮的羊皮长筒靴。两国的边防驻军甚至还保持着友好交往。奥匈帝国的边防军官有时会坐着带篷的辎重车c越境去观看哥萨克骑兵表演骑术,喝俄国烧酒。在俄国边防驻军那边,烧酒桶放在木板人行道两旁,由士兵持枪看守,枪上插着长长的三棱刺刀。入夜,哥萨克士兵用长筒皮靴踢酒桶,轰隆隆的响声越过崎岖不平的街道,传到俄国军官俱乐部。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木桶里传出,附近的居民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桶里装的是什么酒。沙皇军官以俄国式的热情好客招待奥地利军官。那时,没有一个俄罗斯沙皇军官,也没有一个奥地利皇家军官会预料到,死神已经用它那无形的枯手,在他们的高脚玻璃酒杯上画了十字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