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地方官来回踱了几步,脚踩在旧地板上发出嘎吱的响声。他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条条窄缝看着窗外一线深蓝色的夜空。大自然的一切变迁,他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刹那间都萌生了一丝无法理解的不祥预兆。无法理解的是那蟋蟀的低声合唱,无法理解的是那星辰的闪烁,无法理解的是那深蓝色的夜空,无法理解的还有他这次边陲之行和他在伯爵家的逗留。
他又回到桌旁,用手撑着他的头颅,这是他在感到有点儿茫然无措时的习惯性动作。有点儿茫然无措?噢,他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
他面前还放着满满一杯酒。他咕咚一声把它喝完了。
“那么,”他说,“您认为,您认为我们都……”
“都完蛋了,”科伊尼基接口说道,“您和您的儿子,还有我,我们全完蛋了。我告诉你们,尽管上帝依然眷顾陛下,但我们全都是穷途末路之人,全是疯子。你看我就成了一个炼金狂。您听!您看!”
科伊尼基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口,扭动一个开关,那偌大的枝形架上吊灯齐亮。
“您看!”科伊尼基又说道,“这是电的时代,不是炼金术的时代。也是化学时代,您懂吗?您知道这玩意叫什么吗?硝化甘油!”
伯爵一字一顿把它读出来:“硝—化—甘—油!”
他接着说:“不是炼金时代了!在弗兰茨·约瑟夫的宫殿还常常点蜡烛!您理解吗?正是由于硝化甘油和电的出现,我们将会走向灭亡!时间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电灯射出来的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墙壁前面的架子,唤醒了满架的化学实验仪器。玻璃试管反射出来的光闪烁不定,有绿的、红的,也有蓝的;有的窄,有的宽。
脸色苍白的卡尔·约瑟夫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地喝着酒。地方官看着少尉,心里想起了他的朋友——画家莫泽。此时,冯·特罗塔老爷已经喝醉了,所以他好像是从一面离得很远的镜子里端详着儿子喝醉之后那惨白虚弱的画像;画像里儿子坐在公园的绿荫树下,头上戴着宽边软帽,腋下夹着一只大皮包,仿佛这位伯爵将预言未来的天赋传给了他,使他能看清儿子的未来。桌上的菜盘、汤盆、酒瓶和酒杯要么被无情地横扫一空,要么可怜兮兮地被扫去大半。灯光照射在靠墙壁的支架上的玻璃管上,反射出奇异的光彩。
两位长着连鬓胡子的老仆人—就像皇帝和地方官长得像亲兄弟一般,他们俩长得也像亲兄弟一般—开始收拾餐桌。屋外,蟋蟀齐鸣,不时夹着布谷鸟尖厉的呼叫,犹如一把重锤敲击着蟋蟀的啾啾声。
科伊尼基举起一个酒瓶。“您们得喝一点儿本地的烧酒……”——他直呼这种酒为烧酒——“您们得喝完,只剩一点点了!”
于是,他们喝光了剩下的本地酒。
地方官掏出怀表,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指针的位置。只觉得它们在白色的圆形表面上旋转得特别快,仿佛那里有上百根指针而不是通常的三根针;仿佛表面上刻的不是十二个数字,而是十二个十二!往常一条线纹表示一分钟,此刻这些数字全都挤在一起,一个紧挨一个,此刻可能是晚上九点钟,也可能是午夜时分了。
“十点!”科伊尼基说。
长着连鬓胡子的仆人小心翼翼地挽着客人的胳膊,把他们搀扶出去。科伊尼基的四轮大马车在外等候着。
天穹很低很低,就像用蓝色玻璃制成的一只完好无缺的大碗扣在地面上,触手可及。那些星星仿佛地球人用别针镶嵌到天幕上去的,如同将许多小旗插在地图上一般。有时,整个蓝色的夜空环绕着地方官旋转起来,轻轻地摇晃一下后又停下来了。青蛙在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呱呱地叫着,湿润的空气里可以嗅到雨水和青草的味道。穿着黑色外套的赶车人高踞在黑色马车前面的那几匹白马之上,显得阴森恐怖。白马一边嘶鸣,一边用它们的马蹄轻若猫爪似的在湿润的沙土中蹭来划去。
赶车人舔舔嘴唇,他们便驱车启程了。
他们按原路返回,拐进了那条宽阔的、铺了碎石的桦树林荫大道,来到了那些标明“新堡”字样的路灯下。银白色的桦树干闪闪发光,显得比路灯还要亮。四轮马车厚实的橡皮轮子在石子路面上平滑地滚动着,发出阵阵低吟。不过人们只听见敏捷的马蹄发出的坚实的踢踏响声。这辆马车宽敞而舒适,他们坐在车里,背靠着车身,就好像坐在沙发上。
特罗塔少尉坐在父亲身边睡着了。他那苍白的脸几乎是平枕在软垫靠背上。风从敞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轻抚他的面庞。路灯不时照亮这张面孔。这时,坐在对面的科伊尼基看着少尉那两片半闭半合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他那坚硬而干瘪的高鼻子。
“他睡得很熟!”他对地方官说。科伊尼基似乎是少尉的另一个父亲。
在夜风的吹拂下,地方官酒醒了。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仍然揪着他的心。他看见那个世界在毁灭,那是他的世界呀!科伊尼基坐在他的对面,他显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膝盖有时甚至会碰到地方官的胫骨。尽管如此,地方官还是感到害怕。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旧左轮手枪就揣在后裤袋里。有什么必要带枪呢?他在这个边陲地区并没有看见什么熊和狼之类的野兽!他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沉沦和毁灭。
马车停在那个拱形木头门前面。赶车人甩了个响鞭。两扇门都打开了。白马稳重而徐缓地走上了那个小斜坡。黄色的灯光从所有的窗口倾泻出来,照在路面的石子和两边的草坪上。歌声婉转,琴声悠扬。毫无疑问,这里正在举行“盛宴”。
晚餐已经用过了。仆人们拿着各种颜色的大烧酒瓶串来串去。客人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还有一个人在发表演说,但没有听众。有几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还有一些人躲在角落里睡觉,身着黑制服的龙骑兵军官正搂着身着蓝制服的狙击营军官跳舞。科伊尼基让仆人在“新堡”的各个房间里都点上了蜡烛。一支支雪白的和蜡黄的粗蜡烛立在硕大的银烛台上。这些银烛台,有的放在墙上的石头搁板上;有的放在墙壁凸出来的地方;有的举在仆人们的手上,这些仆人每半个小时换一次岗。有时,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尖上的火焰便晃动起来。每当钢琴稍作停息时,就可以听见夜莺啼啭,蟋蟀低吟,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烛泪缓缓地滴落在银烛台上的声音。
地方官在焦急地寻找儿子。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驱使这位老人穿过一个个房间。他的儿子—他在哪里?他既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那些踉踉跄跄的醉汉中间;既不在玩牌的赌徒中间,也不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聊天的中年男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