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少尉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一个宽颈酒瓶立在他脚跟前,瓶里的酒已经足足喝了一半。在这位烂醉如泥的酗酒者旁边,这个酒瓶显得十分突兀,几乎要把他吞没。
地方官站到少尉跟前,狭长的皮靴尖头碰到了那个酒瓶。儿子好像看见两个乃至更多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而且越来越多,每秒钟都在增多。他感到他们正在威胁着他。他觉得要在众多的父亲面前站起来并向他们表示尊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只应该向他们中的一位表示尊敬。是的,这毫无意义,因此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这就是说: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蹲不像蹲。
地方官的身子没有动,但他的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着,上千件往事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海。比如说,他看见这位军校学生卡尔·约瑟夫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坐在他的书房里,洁白的手套和黑色的便帽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响亮的声音和顺从天真的目光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地方官还看见这位新任命的骑兵少尉走进同一间书房,蓝色的制服,金色的头发,红扑扑的脸。可是,这位年轻人为什么现在却与冯·特罗塔老爷疏远了呢?为什么眼前这个与他疏远隔阂、喝得烂醉如泥的狙击兵少尉会让他感到如此痛心呢?为什么他会如此痛心呢?
特罗塔少尉纹丝不动。虽然他还能想起他的父亲刚刚才来到这里,虽然他还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个父亲,而是多个父亲,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刚好今天到这里来,也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更不明白他本人为什么就是站不起身。
几个星期以前,特罗塔少尉就已经习惯了喝“180度”。这种酒不会往脑袋里蹿,如内行人所常说的那样,它“只往脚下跑”。首先,它会在胸腔里产生一种令人舒心的温热,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动起来,恶心、呕吐的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食欲。不管早晨是多么冷森森、阴沉沉,只要喝上一杯“180度”,那么你就会像在暖洋洋、乐呵呵的早晨那样,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投入这一天的生活。
狙击兵经常在边界森林附近操练。操练的小憩之际,你常常会走进这儿的一家酒馆,和伙伴们吃点儿小吃,再喝上一杯“180度”。它滴溜溜地从喉咙里跑进去,犹如一团很快就会熄灭的火。这时,你食欲大增。回到军营后,换身衣服,马上又去车站餐厅吃中饭。尽管你走了很远的路,但你并没有觉得饿。这时,再喝上一杯“180度”,吃完饭,马上睡意蒙眬。于是,就喝一杯黑咖啡,而后再喝一杯“180度”。总而言之,在这样极端无聊的日子里他们没有一天不喝“180度”。它随点随到。
酒,多么神奇啊,它使生活变得轻松,日子过得奇快!这就是边界的奇迹!对于清醒者,生活艰难,日子难熬。是啊,谁愿意保持清醒呢?特罗塔喝过酒之后就会把所有的伙伴、上级和下级看成很好的老朋友。这个小城使他感到亲切,仿佛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故乡。他会走进那些很小的杂货店。这些杂货店又窄又暗、弯弯曲曲,塞满了各种小商品,看上去像打洞的土拨鼠埋在集市的后墙里一样,但他乐于在这里为一些并非急用的东西讨价还价,诸如假珊瑚、便宜的镜子、肥皂、白杨木梳、编织的狗带等,这仅仅是因为他太喜欢听那些红头发商人的叫卖声。在这里不管遇到谁,他都笑嘻嘻的。无论是扎着花头巾、胳膊下夹着韧皮大篮子的农妇,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犹太女郎,或者是行政公署的官员,抑或是当地中学的教师,他都会笑脸相迎。一条宽广的、亲和的、友善的激流流遍了这座小城。所有的人看到这位少尉都热情地表示问候。什么为难的事也没有。在军务上,里里外外都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切都处理得很顺手、很利索。
他们懂奥努弗里耶的语言。他偶尔走到附近的某个村庄向农民们问路时,他们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他懂他们的话。他从不骑马,常常把马借给这个或那个同伴军官:借给那些能珍惜、欣赏这匹马的好骑手。
一句话,他很满意这里的生活。
然而,特罗塔却没有觉察到他的步子已经不稳了,他的上衣有污迹,他的裤子上没有熨痕,他的衬衣上的纽扣掉了。他的肤色在晚上是蜡黄的,在早晨是灰白色。他的目光空洞、四处游离。他不赌博,只有这一点使楚克劳尔少校感到安慰。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有一段时间必须喝酒。这个倒不必担心,因为这段时间会过去的!烧酒并不贵,大多数人是毁在负债上。特罗塔工作干得并不比别人差。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没干任何丑事。恰恰相反,他越是喝酒,脾气越好。有朝一日,他会结婚的,会清醒过来,也会变得明智的!少校暗自思忖道。他在军部高层有朋友,他将会平步青云,只要他愿意,他肯定会进入总参谋部的。
冯·特罗塔老爷小心翼翼地走到儿子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在寻思一句恰当的话。他不习惯与醉酒的人说话。
“你应该小心,”考虑了很久之后他说道,“别喝太多烧酒。比如我吧,只是在应酬时才喝酒,而且总是适可而止。”
少尉费了好大的劲,想改变半坐半蹲的无礼姿势,将身子坐正,但无济于事。他盯着身旁的这位老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人,此人就坐在沙发狭窄的边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
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爸爸?”
“你应该小心,别喝太多烧酒!”地方官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少尉问道。
“你在问什么?”冯·特罗塔老爷说。
他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因为儿子此时头脑清醒了,至少可以听懂他的话。“这烧酒会毁了你的,你还记得莫泽吗?”
“莫泽,莫泽,”卡尔·约瑟夫说,“当然记得!不过,他做得非常对,我记得他,他给祖父画过像!”
“你忘了?”冯·特罗塔老爷低声地说。
“我没有忘,”少尉回答道,“我一直想着那幅画。我无法忘怀那幅画。那些死者呀!那些死者呀,我怎么可能忘记呢?父亲,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父亲!”
儿子的话让冯·特罗塔老爷感到一头雾水: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他说出来的不全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他感觉到儿子是在向他呼救,而他却束手无策。他来到这个边陲地区是想为自己找到一点心里的慰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感到十分孤独。而这个世界自己也正在走向毁灭!亚克斯已经躺在坟墓里。冯·特罗塔老爷感到极为孤独,他想再看看儿子。他的儿子同样很孤独。也许因为他年轻,所以更能了解这个世界的衰落。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多么简单,地方官思忖道。过去你对任何一个事情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儿子回家度假,你就考考他;儿子当了少尉,你就向他表示祝贺;儿子写来了表达孝心的信—总是那么寥寥几笔—你便也寥寥几笔回了信。但是,当儿子喝醉酒时,当儿子喊“父亲”时,当儿子嘴里喊出“父亲”时,你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