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此时此刻,和埃瓦尔德少尉在十年前曾经历过的那一场爱情体验又回到冯·陶希格太太身上,而且也是在这条铁路线上,也是在这个时间。天晓得,说不定也是在这个车厢。但是那个骑兵少尉早已消失,就和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那些人一样从她身边永远地消失了。肉体的欢愉像汹涌的波涛冲刷她的记忆,把一切爱的记忆冲刷得无影无踪。
冯·陶希格太太的名字叫艾莱莉,人们通常叫她艾莉。在每个温情的时刻这个名字常常被温柔地喊出,听起来有那么一丝暧昧之情,也有一股新鲜之感。这个年轻人让她得到了重生,她又经历了一次洗礼、命名,她成了一个孩子,而且像她的名字一样新鲜。尽管如此,她还是忧郁地—出于习惯吧—意识到她比他年龄大了很多。她在年轻人面前总是敢于坦白这一点,这也许是一种大胆的谨慎吧!此外,这句话还会给她带来一连串的亲昵举动。她又把那些谙熟于心的柔情蜜意的话语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些话她曾倒背如流地对这个年轻人或那个年轻人讲过。此刻又该轮到—她是多么熟悉这类爱情游戏的先后次序—男方用那套陈词滥调请求她不要谈年纪和时间。她心里清楚,这种请求并没有多大意义,但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她等待着。可是,特罗塔少尉却不吭声。他真是个固执的年轻人。她担心他的沉默是宣判爱的死刑。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我比你大几岁呢?”
他茫然不知所措,人们一般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与他也毫不相干。他感到她的皮肤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变化很快。这是突然的气候变化,这是神奇的爱情表现,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它们就把各种季节的所有特征都集中到了这个女人的肩上。时间的法则失灵了。
“我能做你的母亲了!”那女人细声细气地说,“猜猜看我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忧伤的年轻人回答道。
“四十一岁!”艾莉小姐说。
她一个月前才过了四十二岁生日。但是女人天性不愿讲真话。她们受着大自然的保护,不会轻易老去。假如瞒了三岁,那也许太过自负。不过,仅仅从岁月那儿偷走微不足道的一岁,那还不算是对真相的掩盖。
“你撒谎!”出于礼貌他终于开口了,但语气很粗暴。
她心里重新升起了一股波涛汹涌的感激之情,于是她紧紧地拥抱着他。车站的白色灯光飞快地从窗前掠过,照亮了车厢,也照亮了她那苍白的脸蛋,暴露出她那赤裸的肩膀。少尉低下头,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怀中。她感到了一种善良的、快乐的、母亲般的痛苦。一种母爱流向她的双肩,给它们注入了新的力量。她要亲亲热热地对待她的情人,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觉得窝在她怀里的情人仿佛就是一个新生儿。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她不再担心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反而为之祝福。
当初夏的曙光破窗而入,她毫不畏惧地向年轻的少尉展露那尚未上妆的脸。她当然估计到会有一线曙光照在她的脸上,因为她靠坐着的那个车窗此刻恰巧正对着东方。
特罗塔少尉感到了世界的不同。这才是爱情,这才是他梦想的爱情。他之所以这样说,实际上是像个孩子—一个吃饱喝足的孩子—似的向母亲表示感谢。
“到了维也纳,我们住在一起,好吗?”
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不停地思忖。她满怀母亲的自豪感打量着他,仿佛为了弥补他身上的某种缺陷,仿佛为硬塞给他某种道德准则而庆幸。
她想象着一系列的、没完没了的小型庆祝活动。他们很幸运地刚好在庆祝基督教圣体节的时候到达维也纳。她要在看台上准备两个位子。她要和他一起观赏那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那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也是当时奥地利各阶层的妇女都喜欢观赏的活动。
兴高采烈的游行队伍,华丽壮观的色彩使坐在看台上的她焕发出一种久违的青春活力。从少女时代起她就热衷于观赏基督教圣体节游行庆祝活动。她对游行活动共有哪些阶段、分几个部分、有哪些规则早就了如指掌,其熟悉程度大概并不亚于皇室的统治者,就如戏院世袭包厢里的老戏迷熟悉他们喜爱的剧目的每一场戏差不多。然而,这不同寻常的熟稔丝毫没有消弭她观赏游行的热情,反而增加了新的激情。
卡尔·约瑟夫的心里不禁又燃起了一些幼稚可笑而又富有英雄气概的梦想。当初暑假回家时在地方官官邸的阳台上,听着军乐队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时,他曾产生过这样的梦想。这些梦想给他带来过幸福和满足感。古老帝国整个威严的军队从他眼前整齐走过。少尉想起了他的祖父,那位索尔费里诺英雄,想起了父亲那坚定不移的爱国主义情怀,他的父亲就像高高耸立的哈布斯堡权势群山中的一块小小的但又坚固的岩石。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神圣使命:在海上,在陆地上,或是在空中,一句话,无论在什么地方,随时随刻为皇帝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曾经几次立下誓言。此刻,那些誓词被激活了。它们都站了起来,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立起来,一个字就是一面旗帜。最高统帅那淡蓝色的眼睛——在皇朝帝国的许多墙壁上挂着的画像上变得越来越冷淡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慈父般的关爱和恩惠,像整个蓝天似的注视着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照亮了浅蓝色的步兵裤。
穿着咖啡色军装的炮兵队伍正从他眼前经过,他们庄严的气势体现了弹道科学的严肃性。穿天蓝色衣服的波斯尼亚人头上戴着血红色的军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艳红。在豪华的漆黑马车里坐着的是戴着金羊毛勋章的骑士和满面红光身着黑衣的地方专员们。
继他们之后是气势威武的戴着高高的马毛皮帽的步兵卫队,到了皇帝跟前时也不得不压抑一下他们的激情。最后是尘世的然而又总是圣徒般的小天使在嘹亮的军乐声伴奏下演唱国王之歌:《愿上帝赐福,愿上帝保佑》。歌声在站立的人群、行进的士兵、碎步慢行的战马和默默滚动的马车上空回响,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飘荡,形成了一个回荡着乐曲的天空,一个黑黄色曲调的华盖。
少尉的心既平静安宁,同时又蠢蠢欲动,这种奇异的症状足以挑战医学的权威。节奏缓慢的圣歌中不时腾起一阵欢呼,就像大军旗中偶尔夹杂着一面小白旗。那匹灰白色的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它具有皇家牧场驯养出来的那种名马的威严风采。跟在这匹领头马后面的是龙骑兵中队急骤的马蹄声,宛如在检阅场上奏出的优雅雷鸣。乌金色的头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响亮的军号送来了欢快的号令:请让开!请让开!皇帝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