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特罗塔少尉侧耳聆听。可是从这一动不动的队伍那死一般的沉默中什么也没流出来。他看到的是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张挨着一张。大多数面孔让他想起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他们嘴巴大,嘴唇肥厚,厚得几乎合不拢。眼睛细长,明亮,但目光空洞无神。他,可怜的特罗塔少尉,就这样站在他的队伍前面。尽管头顶是初夏明媚的蓝天,四周是云雀的欢唱、蟋蟀的唧唧和蚊子的嗡嗡,但他仍然相信士兵们死一般的沉默要比这白天所有的声音还要强烈。
他坚信他不属于这个地方,那么究竟哪儿是我的归属呢?他困惑地问自己。队伍还在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那么哪儿才是我的归属呢?不归属于小酒馆的那些工人当中!或许,斯波尔耶才是我的归属?回归故里?我手中握着的应该是犁耙而不是剑吗?少尉仍然让他的队伍僵硬地站着!
“稍息!”他终于下命令了,“枪放下!全排解散!”
队伍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子。士兵们躺在步枪架后面,农妇的歌声从远处的田野传来,士兵们又和她们对起歌来。
宪兵队从城里开来了。地方专员霍拉克带来了三个加强排的卫兵。特罗塔少尉认识他。他的舞跳得很好,是西里西亚的波兰人,生性风流却又老实巴交。虽然他的父亲名不见经传,但他还是常常提到他曾经当过邮递员的父亲。今天按照值勤条例规定,他穿上了带有紫色翻边的深绿色制服,佩带宝剑。他那短短的小胡子像麦浪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老远就能嗅到他那肥胖、红润的面颊上飘来的脂粉香味。他仿佛在过礼拜天或看阅兵表演一般快活、兴奋。
他对特罗塔少尉说:“我的任务是立刻解散这里的聚会,剩下的就是您的事,少尉先生!”
他命令他的宪兵占领工厂前面那个荒凉的场地。据情报说工人们要在那里集合。
特罗塔少尉说了声:“是!”便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等着。他多么想再喝一杯“180度”啊,可他不能再进那家小酒馆了。他看见中士、下士以及一等兵纷纷钻进了小酒馆,然后又看着他们回来。他舒展四肢躺在路边的草地上等候着。
快到正午了,太阳升得老高。远处田野农妇的歌声已经停歇。从维也纳回来后,特罗塔少尉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从逝去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唯一想到的只是那个女人。现在她大概已经在南方,她丢下了他,不,是背弃了他。此刻,他在边防驻地,躺在路边上等候着—不是向敌人进攻,而是去对付那些游行示威的工人。
他们来了,是从小酒馆那个方向走来的。首先传来的是激昂的歌声。这首歌不仅少尉从未听过,这个边境地区其他的人也从未听过。这是《国际歌》,是用三种语言演唱的。地方专员霍拉克因为职务上的关系熟悉这首歌。特罗塔少尉则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他似乎觉得,他曾在小酒馆感觉到的那种沉默现在转化成了这首歌的旋律。风流的地方专员既庄严又兴奋,他从一个宪兵身边走到另一个宪兵身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特罗塔再一次发出了“集合”的命令。密集的示威人群像飘落在地上的乌云从两列横队的步兵旁边走过去。少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了。他想起了那个五彩缤纷的基督教圣体节庆祝游行。刹那间他好似觉得这股反叛者的乌云正向皇帝的游行队伍席卷而去。一股崇高的力量从他身体喷涌而出,驱使他去观看那些景象。他好像看见两个时代,犹如两块巨大的岩石在对撞,而他,少尉本人正夹在这两块巨石之间,被撞得粉碎。
士兵们把枪放到肩上。他们对面,一些看不见的手把一个男人举了起来。他的头和上半个身子正露在黑压压的一群人的头顶上。这群密密层层的人正在不停地向前移动着。过一会儿,这个被举起的身躯差不多成了那群人的中心。他的手高举着,嘴里发出一种听不懂的声音。人群在高声叫喊。
地方专员霍拉克站在少尉身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他猛地将笔记本一合,迎着人群向马路对面走去。他走得很慢,夹在两个引人注目的宪兵中间。
“我以法律的名义!”他叫喊道。
他那响亮的声音掩盖了那个演讲者的声音。集会被命令解散。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异口同声的叫喊。一张张面孔旁边还出现了一双双男人的白色的拳头。每一张面孔都夹在两个拳头之间。宪兵们手挽着手,像根链条似的紧紧连接在一起。示威人群马上连成一个半圆形队伍,他们边跑边喊地向宪兵们冲过来。
“上刺刀!”特罗塔命令道。
他抽出指挥刀。他不愿意看见他的指挥刀在阳光下闪耀,不愿意看见指挥刀闪烁的残酷反光投射到马路那边示威者集聚的地方。宪兵们的头盔和刺刀突然淹没在示威的人群中。
“面向工厂!”特罗塔命令道,“全排出发!”
狙击手们开始向前进。顿时,一个个黑乎乎的铁家伙、一根根褐色的木条和块块白色石头朝他们飞过来,发出阵阵呼啸声、嗡嗡声、呼呼声和喘息声。
霍拉克像个黄鼠狼似的跑过来,悄悄地对少尉说:“下令开枪,少尉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下令开枪啊!”
“停止前进!”特罗塔命令道,“打!”
按照少校楚克劳尔的指示,狙击兵们对空打了第一枪,顿时一片寂静。这时可以听见夏日午后祥和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和煦的阳光,它融合在被士兵和示威人群扬起的尘土之中,融合在子弹打出去后随风飘散的淡淡的火药味之中。突然一个女人响亮的嚎叫声划破了这短暂的平静。示威人群中有些人显然以为这个女人是被子弹击中了,于是他们又随便抓起一个东西就往狙击兵身上砸去。先是几个人动手,后来越来越多,最后所有的人都动起手来。第一排的狙击兵有几个已经倒下去了。特罗塔少尉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指挥刀,左手正向放手枪的口袋摸去。
耳边响起的是霍拉克的悄悄的说话声:“开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下令开枪吧!”片刻之间,足有数百个奇奇怪怪而又毫不相干的念头和设想在他脑海里滚动着。有时一下子涌来好几种想法,杂乱无章的声音在他的心头轰响着,一会儿命令他要有同情心;一会儿又叫他不要心软;一会儿提醒他说,他祖父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一会儿又恐吓他说,他已经死到临头了,同时又暗示他只有自己牺牲才可能是这场战斗最理想的结局。他举起了手,他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从他嘴里连续地发出“打”的命令。他还能看到这一回枪头是对准示威人群的。一秒钟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部分示威者看起来好像要逃跑,或者说只是假装要逃跑,实际上只是拐了个弯,跑到狙击手的背后,特罗塔的队伍也因此而处于示威者的前后夹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