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一个快乐的小伙子!”冯·特罗塔老爷对内希瓦尔先生说。

“您满意吗?”他又问小内希瓦尔。

“说实话,地方官先生,”乐队指挥的儿子回答道,“还真有点儿无聊!”

“无聊?”冯·特罗塔老爷问,“在维也纳?”

“是的,”小内希瓦尔说,“无聊!您知道的,地方官先生,假如您在一个小小的驻地服役,那么您永远不会意识到您没有钱!”

地方官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冒失,在这里谈钱显然是不合适的。小内希瓦尔似乎在含沙射影地讽刺卡尔·约瑟夫的良好经济状况。

“我儿子虽然在边境服役,”冯·特罗塔老爷说,“但他一直生活得不错,在骑兵部队时也是这样。”他特别强调了后一句话。他第一次为卡尔·约瑟夫离开骑兵部队而感到羞耻。内希瓦尔这号人肯定不能当骑兵!只要一想到这个乐队长的儿子自命不凡地以某种方式将自己与小特罗塔相提并论,地方官的心就会一阵绞痛。他决定试探一下这个“乐师”,从这个长着捷克式鼻子的年轻人身上他嗅到了一股明显的叛国气味。

“您喜欢当兵吗?”地方官问道。

“说实话,”内希瓦尔少尉说,“我更愿意找一个更好的职业!”

“您说什么?一个更好的职业?”

“一个更为实在的职业!”小内希瓦尔说。

“为祖国而战,不实在吗?”冯·特罗塔老爷问道。

“当然,先决条件是得有实实在在的才干。”很明显,“实实在在”这几个字地方官是以讽刺口吻强调的。

“可我们实际上并不在战斗啊!”少尉反驳道,“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去参加战斗,我们可能根本不会那么实在。”

“为什么不呢?”地方官问道。

“因为我们肯定要打败仗。”内希瓦尔少尉说。

“现在时代变了。”他补充道。

冯·特罗塔老爷觉得小内希瓦尔的话听起来不无恶意。少尉眯起了那双小眼,好像它们完全消失了似的。他的上唇向上翻,露出了牙龈;嘴唇上方的小胡须触到了鼻子,这在冯·特罗塔老爷看来,简直就和某种动物的大鼻孔差不多。一个令人极为厌恶的小伙子,地方官思忖着。

“一个新的时代,”小内希瓦尔又说了一遍,“许多民族联合起来的时代不会太久!”

“哦,”地方官说,“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少尉先生?”

地方官立刻意识到他的嘲弄苍白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老兵,向敌人拔出的剑软弱无力,毫无威胁。

“每一个人都知道,”小内希瓦尔说,“大家都这么说呀!”

“都这么说?”冯·特罗塔老爷重复了一遍,“您的军官伙伴们也都这么说?”

“是的,都这么说。”

地方官不再开口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正在一座高山上,而内希瓦尔少尉则在对面的一个很深的山谷里,显得非常的渺小!尽管在很深的山谷里,尽管显得很渺小,但内希瓦尔少尉是对的。这个世界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旧的世界。它正在走向灭亡。在它走向灭亡之前,它的秩序也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山谷要证明高山是错误的,年轻人要证明老年人是错误的,傻瓜要证明智者是错误的。地方官沉默了。

这是一个夏日的礼拜天午后,金色的阳光透过黄色的百叶窗照射进了书房。时钟嘀嗒嘀嗒响,苍蝇嗡嗡而鸣。地方官想起儿子卡尔·约瑟夫穿着一身骑兵少尉制服回来的那个夏日。从那天算起,至今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几年了吧!在地方官看来,这些年真是多事之年。太阳仿佛每天升两次落两次,每个星期似乎有两个礼拜天,每个月好像有六十天,一年好似变成了两年。尽管时间已经翻了一倍,但冯·特罗塔老爷觉得时间欺骗了自己。他仿佛觉得永恒赐给他的不是实打实的真正时光,而是空对空的虚假年华。当他在鄙视那个站在对面痛苦之谷的少尉时,他也对自己脚下的山冈产生了不信任感。啊!这世界对他太不公正了!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地方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公正的受害者。

他急切地盼望着斯科罗内克大夫的到来。几个月以来,地方官每天下午都要和他下棋。就连这种定时的棋盘上的对弈也是地方官生活中的变化之一。他早就认识斯科罗内克大夫,就和他认识咖啡馆的其他客人一样,关系不远不近。一天下午,他们面对面坐着,他们的脸都被各自拿着的报纸遮掩了一半。突然,像听到号令似的,两个人同时放下报纸,四目对望。他们几乎是同时发觉他们看的是同一篇报道。那是一篇关于席津区的夏令庆宴报道。在这个庆宴上,一个名叫阿洛伊斯·希纳格尔的屠夫由于具有超凡的食欲而在吃肋排比赛中获胜。为此,他获得了“席津食肉竞赛协会的金质奖章”。两个男人的目光交流着这样的信息:我们也喜欢吃肋排,可是为这种事而设立一个金质奖章实在是一个新奇而疯狂的想法!世界上是否有一见钟情的爱情,专家对此有所保留。世界上是否有那种一见如故的友情,特别是那种老年人之间的友谊,这一点专家倒不曾质疑过。斯科罗内克大夫越过他的椭圆形无框镜片瞧着地方官。与此同时,地方官也取下他的夹鼻眼镜。斯科罗内克大夫走到地方官的桌子跟前。

“下棋吗?”斯科罗内克大夫问道。

“乐意!”地方官说。

他们不用事先约定。他们每天下午准时来到咖啡馆。他们每天步调一致。下棋时他们都一言不发,也没有交谈的必要。有时,他们枯瘦的手指在小小的棋盘上相触,就像人们在狭窄的空间会撞到一起似的,便赶紧让开,然后再返回去。不管这些相触是多么不经意,但那些手指上好像长了眼睛和耳朵似的,能看透对方的心思,听到对方的心声。就在他们的手指在棋盘上碰触了几次之后,两个人仿佛觉得他们已相识多年,彼此间已不再有任何秘密。于是,有一天他们围着棋盘亲切地交谈起来,他们超越彼此熟识的手,渐渐地谈到了对天气、对世界、对政治和人民的看法。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这是地方官心里对斯科罗内克大夫的评价。一个非凡卓越的人!这是斯科罗内克大夫心里对地方官的评价。

斯科罗内克大夫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根本无事可做。他在弗朗季谢克温泉小镇当医生,一年只工作四个月。他对世界的全部知识大多来源于他的女性病人,因为那些女人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对他讲。自然,在这个世上,女人们几乎不会称心如意的。丈夫所从事的职业,丈夫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丈夫订阅的报纸,世道的艰难,物价的上涨,政治的危机,战争的威胁,无聊的日子,情夫的不忠,男人的冷漠,自己的忌妒心,所有这一切无不一点点地损害着她们的健康。斯科罗内克大夫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到各个不同阶层的人以及她们的家庭生活,比如她们的厨房和卧室,她们的激情、习性和愚蠢。因为他并不完全相信那些妇道人家给他讲述的那些家长里短,最多只相信其中的一多半,他由此对这个世界有了非凡的认识。这比他的医学知识更有价值。即使在和男人们交谈时,他的嘴角都要习惯性地露出那种不置可否的微笑。他起皱纹的小脸上呈现出的是一种有所保留的善意表情。事实上,他对一个人既冷漠又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