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我今天不想下棋!”地方官说道。

他要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开口道:“我有件事想和您谈谈,大夫先生!”

“请吧!”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是有关我儿子的事。”地方官接着说。他用那种慢条斯理的略带鼻音的官腔讲述着他心中的忧虑,那神情仿佛是在和政府委员会汇报公务似的。他颇有条理地把问题分成主要问题和次要问题。他一点点、一段段地讲述着他父亲的过去、他本人的过往以及他儿子的经历。等他讲完时,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屋子里点起了绿莹莹的煤气灯,它那单调的咝咝声在空荡荡的桌面上徘徊着。

两个男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地方官不敢朝斯科罗内克大夫看。斯科罗内克大夫也不敢看地方官。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仿佛他们在一个尴尬的时刻被对方抓了个正着似的。最后,斯科罗内克大夫终于开口说:

“是不是和女人有关?您儿子为什么要如此频繁地去维也纳呢?”

事实上,地方官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和女人有关。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他居然没想到。于是,他以前听到的有关女人勾搭青年男子的所有传言—虽然不是很多—此刻都猛地涌进了他的脑海,同时也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唆使,卡尔·约瑟夫决定离开军队,那么事情可能无法挽回。不过,人们至少看到了造成这个不幸的原因。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衰落不再是因为几股黑暗的、神秘的、无法识别的秘密势力。一个女人!他思忖着。不!他对女人一无所知!

他用官腔说道:“我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女孩的事!”

“女孩!”斯科罗内克大夫重复道。他微笑着说:“说不定是个太太呢!”

“您是说,”冯·特罗塔老爷说,“我儿子真的打算结婚?”

“这个说不准,”斯科罗内克大夫说,“不一定要和有夫之妇结婚。”

他意识到地方官头脑简单,心思单纯,属于那种需要再送到学校去接受教育的人,他决定像对待一个小学生那样和地方官谈谈。“我们别谈女人的事,地方官先生!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您儿子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不想留在军队,这我能理解。”

“您能理解?”

“当然理解,地方官先生!我们军队的年轻军官,一旦经过深思熟虑,就会对自己的职业感到不满。他渴望的想必是战争,可是他清楚战争将会终结这个皇朝帝国。”

“终结皇朝帝国?”

“是的,终结,地方官先生!我为此感到遗憾!让您儿子做他想做的事吧。也许他更适合某个其他的职业。”

“其他的职业!”冯·特罗塔老爷重复道,“其他的职业!”他又说了一遍,他们又沉默良久。而后,地方官第三遍说:“其他的职业!”

他努力使自己对这几个字熟悉起来,但是它们总是像“革命”或“少数民族”之类的字眼一样使他感到陌生。地方官觉得自己似乎等不及这个世界的终结。他用干瘪的拳头敲打着桌子,圆圆的硬袖口碰得嗒嗒响。小桌子上方那盏浅绿色的灯在微微地摇晃着。地方官问道:

“什么样的职业,大夫先生?”

“他也许,”斯科罗内克大夫说,“会在铁路部门找到工作!”

地方官似乎看到了儿子穿着一身乘务员制服,手里拿着给车票打孔的锥子。“工作”这个词仿佛冰雹似的打在他那衰老的心上,他打了个寒战。

“哦,您真的这么想?”

“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地方官站起身,斯科罗内克大夫也跟着站起来,说:“我送您回去!”

他们穿过公园,下着雨,地方官没有撑开他的雨伞。不时有一些大雨点从浓密的树冠上落在他的肩膀和硬邦邦的帽子上。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稀疏的几盏路灯将银白的灯头隐藏在黑暗的树叶之间。从路灯下面经过时,他们就会低下头。走到公园大门口时,他们还犹豫了一会儿。斯科罗内克大夫突然用德语说:

“再见,地方官先生!”

于是,冯·特罗塔老爷独自一人穿过马路,向地方官公署那宽阔的拱形大门走去。在楼梯上他碰见了女管家,说了声:“我今天不吃晚饭,小姐!”便继续快步上楼。他本想一步跨两个台阶,但又觉尴尬,只得仍然以平时那种庄严的步子径直走向办公室。自从他被任命为地方官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晚上坐在办公室里。他点燃了那盏绿色的台灯。往日,这盏灯只在冬日的下午才点着。窗户敞开着,雨水一个劲地抽打着铁皮制的白色窗台。冯·特罗塔老爷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办公用笺,写道:

亲爱的儿子:

经过认真的考虑,我决定由你自己选择你的前途。我只希望你能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你的父亲

写完信,冯·特罗塔老爷坐了很久。他又把这两句话读了好几遍。他觉得读这封信就仿佛是在读他的遗嘱一般。他过去从来没有把父亲的责任看得比他的地方官的责任要重。但是,他既然在这封信中失去了作为父亲的权威,那么他的整个生命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与此同时他也应该终止他的从政生涯。尽管没干什么不光彩的事,但他觉得这是在自取其辱。他离开办公室,手里拿着信,走进了书房。在这儿,他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角落里的落地灯、屋顶的吊灯都亮了。

他伫立在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前面,但已经看不清父亲的面容。这幅油画分成了上百个发光的小油迹和小污点,嘴成了一条浅红色的线条,眼睛成了两块乌黑的碎煤块。地方官从孩提时代起就没在椅子上站过,可是此刻他却爬到一张椅子上,伸直脖子,踮起脚尖,把夹鼻眼镜举在眼前,正好看到画像右下角处莫泽的签名。他又吃力地从椅子上爬下来,忍住了叹息,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后退,一直退到对面的墙边,激烈而痛楚地将身子紧紧贴在桌子边上,开始从远处仔细端详那幅画像。他熄掉了天花板下面的那盏吊灯。他寻思着在暮霭中他父亲的面容会闪烁出更具活力的光彩。他仿佛觉得那幅画一会儿向他靠近,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儿又躲到墙壁后面,好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透过一个敞开的窗户往屋里瞧。冯·特罗塔老爷疲倦极了。他坐到那张靠背椅上,把它移动到正好对着那幅画像的位置。他解开了马甲。外面的雨渐渐地稀疏了,零零落落地敲打着窗玻璃。从对面古老的栗子树丛中不时地传来阵阵呼啸的风声。他闭上眼睛,低下头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一动不动地搁在安乐椅的靠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