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5页)
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从三个拱形大窗户照进来。地方官先看了看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然后又触碰到捏在手里的那封信,看了看信上的地址,读了读儿子的名字,一边叹息,一边站起身,衬衣的胸前部分被压得起了皱,那条带有白圆点的深红色宽领带被移到了左边。冯·特罗塔老爷的裤子上第一次出现了令人厌恶的横折痕。他照了一会儿镜子,看见自己的连鬓胡子乱糟糟的,少得可怜的几根灰白色的细头发在他的秃顶上卷成了一个圆圈。针刺般的睫毛横七竖八地立在眼睑上,好像是刚被一阵暴风侵袭过似的。地方官看了看钟,理发师马上就要来了。他赶忙脱去外衣,迅速钻进被窝,好给理发师制造一个正常早晨的假象。那封信还拿在手上。理发师给他擦肥皂和刮胡子时,他还抓着它。洗脸时,他才把那封信搁在那张放洗脸盆的小桌子边上。直到冯·特罗塔老爷吃早餐时才把这封信递给了公务员,吩咐他把这封信和下一份公函一起发出去。
和往常一样,冯·特罗塔老爷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他细心地处理事务。然而,谁也没有发觉他今天的细心异乎寻常。特罗塔老爷的精神世界已经崩溃,信念已经丢掉,他像一个热情已经泯灭、灵魂已经麻木、眼神已经空洞的音乐家,只是在凭着多年养成的尽职心、按其可怕的记忆力用冷漠的手指弹奏出正确的音符。只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罢了。
下午,和往日一样,卫队长斯拉曼来了。
冯·特罗塔老爷问他:“告诉我,亲爱的斯拉曼,您再婚了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个宪兵卫队长的私生活来了。
“没有,男爵先生!”斯拉曼回答说,“我再也不想结婚!”
“您做得很对!”冯·特罗塔老爷说。但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卫队长决定不再结婚就是对的。
去咖啡馆的时间到了,于是他就去了咖啡馆。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棋盘。斯科罗内克大夫与他同一个时间到达,他们坐了下来。
“您要黑棋还是白棋,地方官先生?”大夫像往常一样问道。
“随便!”地方官说。
他们开始下棋。冯·特罗塔老爷今天下得很认真,简直可以说是全神贯注,十分投入。他赢了。
“您将来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棋王!”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地方官听了这句话,确实挺得意的。“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棋王的!”他应声说。他思忖道,也许情况会好转的,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顺便说一声,我已经给儿子写信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他可以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就对了!”斯科罗内克大夫说,“您不能为您儿子做决定!一个人不能为他人做任何决定!”
“我父亲就替我做了决定,”地方官说,“我爷爷就替我父亲做了决定。”
“那是过去的事,” 斯科罗内克大夫回答道,“现如今连皇帝都不能为他的皇朝帝国承担责任了。是的,看样子,连上帝都不愿意为整个世界承担责任了。在过去那是比较容易的,那时一切都很安定。每一块石头都有其固定的位置。生活的道路已经铺设得平平坦坦。严严实实的屋顶稳稳当当地架在房屋的墙壁之上。可是,今天呢,地方官先生,今天,那些石块都是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马路上,很危险。屋顶尽是漏洞,雨水直往屋里打。每个人都得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路,要搬进去的是哪一座房屋。假如已故的令尊大人对你说过:您将来不会从事农业,而是要从政,那么他说的是对的,您成了一个模范官员。但是,当您对您儿子说,他应该去从军,您却没有说对,他不是一个模范士兵!”
“是的,是的!”冯·特罗塔老爷肯定了他的说法。
“所以说嘛,一切顺其自然,各走各的路!当我的儿子不顺从我时,我所要做的就是保持尊严。人们所能做的就这些。有时候我会看看熟睡的他们。这时,我会觉得他们的面孔很陌生,几乎认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他们属于未来的世界,而我属于过去的世界。我的孩子都还是少年啊!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熟睡时他们圆圆的脸庞呈玫瑰色。有时候即使在他们的睡眠中我也能感觉到未来对于他们来说是残酷的。我可不想活得那么久。”
“对,对!”地方官说。
他们又下了一盘棋,不过,这一盘棋,冯·特罗塔老爷输了。“我成不了棋王!”他温和地说道,他几乎原谅了自己的缺点。天色已经晚了,煤气灯泛出绿色的光亮,咖啡馆变得空荡荡、静悄悄。
今夜,他们仍然一起穿过公园回家。天气很好,路上遇到一些快乐的散步者。有两个人在交谈,他们谈到今年夏天老是下雨,谈到了去年夏天的干旱,预计今年冬天会很寒冷。斯科罗内克大夫一直陪着地方官走到他家门口。
“您给您儿子写那封信是对的,地方官先生!”他说。
他走到餐桌旁,囫囵吞枣地吃了半只色拉拌鸡。女管家偷偷地向他投来忧虑的目光。自从亚克斯去世以来,她就亲自来当侍从。她像三十年前还是小姑娘时在校长面前所做的那样,在地方官面前行了个不成功的屈膝礼,便离开餐桌。地方官像赶苍蝇似的向她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去睡觉。他非常疲倦,好像病了。过去的一夜像记忆中一个遥远的梦,但身体的疲累却近在眼前。
他安静地睡着了,相信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冯·特罗塔老爷,这位老人啊,他不知道在他安睡之时,命运已经给他编织了极度的痛苦和悲伤。他老了,他累了,死神已经在等待着他,但是生命还没有放开他,就像有个残酷的主人把他牢牢地拴在餐桌上,因为他还未尝尽为他准备的一切苦味。